水是有灵魂的,我相信这一点。按照物理学给出的解释,生物的体液携带电荷,而运动着的电荷产生磁场。比如说,正常人脑的磁场强度微小到最精密的仪器才能将其记录和捕捉。至于磁场可以记录下影像和声音,并在某些时候回放出来,已是现代人的生活常识。自然界中,“体液”最丰沛的是什么?海洋、河流、湖泊,无以计数的水分子动荡不息,谁曾记录下它们的磁场和记忆?
我在紧邻湖畔的酒店房间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是在早晨。隔着十一层楼的距离,千岛湖的千顷湖水端凝不动,是一张偌大的风景明信片嵌在视野之中。
到了晚间,千岛湖在窗外沉入暗夜。在那里,那些本来应该是湖水的地方,你甚至不能称它们黑夜。它们比夜更黑,更深不可测,像失语者巨大的沉默。我明白了:湖水在白昼映照出天光,像一枚镶嵌在大地上的月亮。但在夜里,这片大水并不会反射此岸的光线,而彼岸呢,又是如此遥迢无边。
我记得踏入千岛湖景区的那一刻,倏忽间一阵疼痛掠过,像一只鸟,迅速消失在路旁的桂树丛中。我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但身边的好友点点头,体谅地笑了。
我最早知道千岛湖是因为新安江。我最早知道新安江是因为唐寅——那时候,我正在写一部关于他的传记。这个被民间演绎成传奇的才子,在他二十七岁的那一年,由苏州出发,经运河到杭州,再经富春江到新安江,复由兰溪过龙游至衢州。然后从江西玉山进入上饶江,再从铅山穿过武夷山脉,经崇溪到达他此行的目的地:福建仙游。
因为终生未曾踏入仕途,唐寅真实的足迹并未被史家确凿记录。所以那一次,我只能沿着他与他朋友们的诗文,以及后人的只言片语,追索出他当年的行程。
借由此,我知道了这湖的故事。一千座岛屿曾经是一千座山峰,而更小的山峰没于水中,成为礁岩和隐喻。我看见那座水下的古城,在三十米深的湖底,水色幽碧。我看见那些牌坊上的雕花,是时光早已湮埋了的一个女人的故事。我看见那道建于民国的城墙,这一块一块的青砖,是什么让它们至今保持着从前的模样?水中暗流的荡涤,水下偌大的压强,难道它们不应该早已分崩离析?我看见那些青石板的甬路和台阶——据说,淳安人自古就有“不走泥路”的传统,他们把沙洲之间的田畈、邻里往来的巷弄,甚至通往山里的小路,全部精心地铺上青石板……这样的一群无比细致地经营着家园和生活的人,最终忍痛抛离了他们的家——1956年,新安江水电站列入国家“一五”计划,此后的三年间,近三十万人迁离故土,成为1949年后最早的一批水库移民。
六十年,一个甲子。当年牵着父母衣襟离家的稚子已成耄耋之年的老者,当年的老者业已化为泥尘。谁会想到呢?这水下的城池仍在——当年的遂安县城因远离大坝,人们没有想到水会来得这样快,来不及推平清理的古老建筑,意外被大水保全。而陆地之上的现世里,水库建成之时,淳安和遂安两县合并为淳安县,自东汉而始的“遂安”之名就此成为陈迹。
水面之下,那是水的记忆。
那不只是水的记忆。
我在文渊狮城的大街上走了一圈——水下的遂安县城被精确测量并复制上岸,选址落在距离原址最近的姜家镇。因老遂安县城背依五狮山,古称狮城,这座复制的新建筑便沿袭此名。这城中有我喜爱的竹林,有小桥流水,有扶桑正灿然盛开。我从那些仿照老样子建造的牌坊下面走过,它们被精心制成了古旧的颜色,甚至模拟了时间漫不经心的划痕。会有人忘记这是一座仿制的城池,会有人在这里居住下来,洗衣,烧菜,修补家什……许多年就这样过去。有些事物是可以仿制的,但是这世上,从来没有生活被真正地复制。
而那座原版的古老城池安静地盘根在湖底。在最晴朗无风的日子里,或许有幸运的人可以看得到它隐约的影子。水下的时光大约比陆地上更为悠长,谁知道呢?那些石头和青砖不会生长,但是影子会。幽深的影子间或许会突然闪出光亮,闪出曾经的影像和声响。
就让一切留给时光吧。隔开足够的光阴,我们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才知道什么值得回望,什么从来不曾被我们忘记。
沙 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