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们常说隔辈亲,我觉得挺有道理。
我的家在北京城,平日里和爸爸相处时间不多,和妈妈又总是争吵不休。与姥姥姥爷在一起的时光,就格外让我难忘和珍惜。
姥姥姥爷住在泉城济南。姥姥是个爱笑可爱的人,待谁都很友善,但唯独对姥爷有些严苛,而姥爷,则是我最喜欢的家人。
小时候有段时间住在姥爷家,那时最喜爱的事情,便是和姥爷一起四处游玩。济南那些山水,几乎都被我们走遍,有些细节早已模糊,但每当看到姥爷家橱柜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照片时,快乐的时光便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2009年,我收到了一份特别的礼物,一根枣木登山杖。
秋冬之际的一天,姥爷回来得很晚,进门时递给我了一根奶白色的登山杖。尽管姥爷故意不让我看他的手,但我还是看到了他手上大大小小的口子。
我知道,那肯定是姥爷在山里找了一天,亲自挑选、削皮、打磨出来的,手握处还细致地雕成了龙首形状。姥爷总是耐心地对待我说到的事,甚至是一只我想要的蓝色天牛,他都会漫山遍野找遍每一处草丛,似乎永远有着无限的活力,和我一样无忧无虑。
2012年,姥爷查出了心脏病。
医生告诉妈妈:需要把一根姥爷大腿上的血管移植到心脏上;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爬山了。
那时的我还不太懂心脏病的概念,但听到姥爷再也不能爬山,我还是懵懵懂懂地体会到了姥爷的痛苦。那些日子里,妈妈在北京与济南之间来回奔波,雾霾日益严重,天空变成了灰色,姥姥的头发也白了。
手术前我未曾见过姥爷,当我在病房里见到姥爷时,他已经憔悴到像是变了一个人。
姥爷身上插满了管子,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我叫了声姥爷,他却应不出声,只能微微侧过头来看看我,乌黑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永远消失了。
刚刚出院时,姥爷甚至爬不上楼梯。我站在远处看他微曲的腰背,吃力迈开的双腿,脑海里忆起曾经的某个夏日,他背着我在山间奔跑大笑的模样。
恢复到与正常人差不多时,已经是半年之后。
2014年,我们一家和姥姥姥爷一起在九华山过年。
某日中午,我和姥爷在山上几处寺庙周围闲逛,突然我肚子疼得厉害。姥爷慌乱地想找水,却发现忘记带了。焦急了一阵,只好陪我坐在庙前石阶上休息。
这时姥爷忽然说:“对不起,现在我没办法背你回去了。”
他好像那么愧疚无力,声音沙哑得我认不出。
正午的太阳让冬日略微温暖,我看着身旁的姥爷:他曾经背着我采花摘果,拉着我在捉虫捕鸟,如今却连跑步都是奢求……直到那一刻,我才后知后觉——姥爷老了。
这个在我心中如同大树般结实的人,终于还是被时光打败了。光阴如同呼啸的风雨,折断了他的枝条,吹落了一树绿叶,最后只剩下一段脆弱的枝干,在风中摇晃。
2016年夏末,我又一次收到了来自姥爷的礼物。
我小心地打开牛皮纸包,里面安静地躺着两个殷红的玉兰果,它们来自夏日的大明湖。
我轻轻地拿出来,捧着它们,看到的却是姥爷步履蹒跚的身影,在千佛山,在趵突泉,在五龙潭……他一定又是微微眯着眼睛看过每一棵树,慢慢地走过几片山水,精挑细选,细细斟酌之后,才寄给了我这样两颗果实。
龙应台说得对:所谓亲情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地告诉你:不必追。
不必追。
如今,那两颗已经干瘪的玉兰果安静地睡在我书桌的一角,每当我望向它们,远方大明湖的水微波荡漾,仿佛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