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农作物中,同一个品种,因地域不同而称谓不同,“名字”最多者,大概当属“红薯”吧。红薯又名番薯、甘薯、山芋、番芋、地瓜、红苕、线苕、白薯、金薯、甜薯、朱薯、枕薯等等。当年我插队的塞北山村,单叫一个“薯”字。才想薯是什么,锅盖一掀热气扑脸,同学们都乐:“这有嘛,这不就是山芋嘛!”傻乎乎下手就抓。社员说:“这伙天津来的‘三鱼’(山芋),让薯烫得左爪倒右爪的!”
在村里待长了,才知道红薯功劳太大了。没有红薯,一村人的日子真不知该如何过。那地方“七山二水一分田”,入到画中美,实际产粮难。坡地贫瘠,高粱谷子打得少,就靠多种红薯。红薯一亩地少说也产两千多斤,吃到嘴里虽然没高粱米小米干饭香,但终归能填饱肚子,往下还有力气接着下地干活。
红薯是个宝,先说收。刨红薯是秋收收尾的活儿,男劳力刨,很累。讲究左右前三镐就刨出一垵一嘟噜红薯,薯皮不蹭破一点,不比今天爱护新车车漆差。女劳力随后拣薯攥堆,收工就分。估摸好总量人均,两人抬大秤,从村东头人家排起。队长喊:“老三,五百。”老三两口子仨小子,每人一百斤。又喊:“于老四,一千。哼,美死你!”于老四养了八个,分粮占大便宜了。我和同伴是一户,二百斤扛回去,倒出来也是一地。
高粱谷子到家,往板柜或仓格里一倒即可。可红薯到家,才仅是漫漫征程第一步。当夜,先拣。选些齐整的下窖,留着冬天吃鲜;小把头子,放一边蒸了晾熟薯干;绝大多数的薯,洗净,切薯片。切薯片不能用菜刀,那样手腕累断也切不完,得用薯刀。薯刀是一长木板,中间有长孔,刀固定在孔上留一缝隙(薯片厚度),按住红薯,使劲推活动木柄,唰,一大片闪着汁液光泽的红薯片就落在板下的筐里。
那一夜,小村家家不眠,薯刀撞击的叭叭声连成一片。我喜欢诗,学李白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也有习作顺口溜:“山村一片月,户户切薯声。秋风吹不尽,总盼来日晴。何时口粮足,红薯当‘营生’。”解释两点,“来日晴”是因为鲜薯片需要晒干,天晴最重要;“营生”是当地口语,意思是不当主粮,只当成个解馋的小吃食。
下乡头一年,我和同伴分了三千斤红薯,折合口粮六百斤。那年人均口粮三百六十斤,也就是说,其他带粒的如高粱谷子,我们两人总共才分了一百多斤……难怪转年有盲人路过,于老四求他给小儿子算算。问你儿子啥命?于老四说:“薯命。没奶,月子里就喂薯了。”想想,怪让人心疼。
不过,清晨将薯片担到山上,拣朝阳石崖或碎石坡一片片摊开晾晒,还是给了我很多遐想。蓝天如水,秋阳火艳,不出两天,鲜薯片就变成雪白的干薯干。远远望去,一片薯干,一朵白云。人在其间,飘飘欲仙。然而急急奔上,意境却无。便清醒,还是脚踏实地,收获我的劳动果实吧。
薯干要放在大席篓中,篓花不要密,须透风,薯干不怕冻,怕潮。如果家里来了相亲的,一看到那大席篓,满满的,雀白雀白——好!这家日子厚实,闺女嫁到他家享福。有天,一老婆婆突然来我这儿,进屋对我好一阵瞅,刚要点头,不料随手抓片薯干嚼,哎呀一声,转身便走。事后得知那是个媒人,回去说可不能嫁给那知青,连个薯干都晒得雀苦。我知道是咋回事:阴天下雨,我懒,没从山上往回拣。淋了雨的薯干,再晒干有黑点,味苦。不过,味苦的薯干,也成全了我日后走出山村。当时有政策,结婚的,上学、参军、选调都不要。
春风和畅,阳气上升,生产队育薯秧。先做薯炕。确如大土炕,两排十几铺,真炕能睡半个连。上铺苇席、细河沙,将红薯从深薯井取出,尖头朝下插在沙中,盖草帘,下面点火“烧炕”。这是个技术活,由队里几位老者执掌。温度低了不出秧,温度高了薯熟了,其间不断淋水调温。若干天后,掀起草帘,满炕都是嫩绿的薯秧。
栽薯秧,要挑水,连最壮的汉子一想都发怵:一根扁担俩水桶,从沟底小河起步,一步一登高,登到半山腰,还得接着挑。地里,年老者刨垵,妇女抹秧、浇水、封垵。连干十多天,肩膀子压出死肉疙瘩,换来一坡坡直挺挺的薯苗。老天若给一场雨,再看,一天一个样,用不了多久,红茎绿叶的薯秧薯叶就把山地封得溜严。天大热,再翻秧,免得乱生根,这样,就完活,只等秋天刨了。
话说回来,席篓里的薯干,不能整片吃。春日干爽时,要压成面才行。那时,男人把薯干扛到碾道,把驴套好,往下就是女人的活了。一声吆喝,驴转圈走,石碾压在干脆的薯片上嘎嘎作响。母亲用小笤帚边扫边续,闺女在一边用细箩筛。薯面白如霜轻如烟,转眼就将人、驴和整个碾道笼罩了,娘俩从头到脚变成了白雪仙姑,打个喷嚏,眨眨眼,云雾分开,才看清谁是谁。
薯干面白过富强粉,可惜一沾水就现原形,黑里发红。一般是贴饼子,趁热吃,黏黏的发甜,这就是春夏秋当家的干粮,可以放开肚皮使劲造;只是一凉了,就灰黑死硬。我去邻队山里打柴,人家放狗撵,情急之下,掏出个薯干饼子打去,狗瘸着跑了。当然,这跟我做饭手艺太差有关,火大了。社员做得好做得巧,用礤通礤成小豆豆,煮熟,用凉水一过,小蝌蚪状一碗,放上佐料,甜咸酸辣,自己调配。那味道太好,人家请我吃,我没出息,撑得下不了炕……
不过,红薯终归是红薯,不管怎么做,吃多了,就“烧心”,吐酸水。当地人因此得胃病的不少,我日后胃不咋好,跟那几年吃红薯太多也有关。说到底“红薯当家”,既是一段往事,也是一段历史。后来我重返山村,时值夏季,想看看红薯地,竟然很少见。老房东说:“红薯当家的日子早过去了,想吃,只能在园子里种几垄。”听罢,令我感慨不已。
前些时,有作者让我为他写的剧本把一下关,别闹出笑话。写的是宋朝,内中有在小店吃红薯的情节。我隐约觉得那时红薯即番薯尚未传入中国。查书,果然。番薯最早由印第安人培育,后传入菲律宾。16世纪,有两位在菲经商的福建人,设法将一些番薯藤(秧)编进竹篮和缆绳内,瞒天过海,运回了福建老家,遂种植并遍及国内各地。
如此说来,红薯是明朝时传进来的,宋朝人还没有吃红薯的口福,倘若有,武大郎大概就不卖炊饼而卖烤红薯了。现在,红薯已成营养食品,又确实是饭桌上的“营生”,我隔三岔五都要吃点,不吃就想。秋天,还带家人去乡下刨红薯。我外孙第一次去,刨出红薯说:“还以为是长在树上呢。”报纸上说,现在城里孩子都不知红薯、土豆长在哪儿。
由此我就想写点什么。联系我的独特经历:塞北本来盛产高粱玉米谷子,独我插队的那里“红薯当家”,心里又存有不少关于红薯的往事。于是,吃了一大块热腾腾的红薯后,就信笔写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