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深山里去找一个地方安居。竹香的深处,松涛的深处,山谷里一条小径的拐弯处,山坡上一片平台的向阳处,这最好的选择。
事实上这几乎是大多数现代人的梦想。但做梦的人不少,实现的人不多。或者,一旦真正进入,就很快会后悔。
毕竟,我们还没能学会安详和云淡风轻。
不要别的,过山车一般的山路盘旋就足以将满腔的热情冷却直到半途折返。不要别的,山蚊的叮咬就足以将绝大多数的人赶回城市的车水马龙之中。
所以,我发自内心地钦佩那些能够在深山里安顿下来的人。
这是一座妙合自然的山。这是一座养在深闺人初识的山。在当地另外一座成为著名风景区的山峰武功山的盛名遮蔽下,作为武功山余脉的玉皇山长久以村姑而不是公主的身份安居在赣西一隅。
也有风景,半山腰处层层叠叠的梯田,在早春和深秋,都是摄影镜头下诗意的表达;而早晚的云雾,浓稠如棉花,舒缓而均匀地流动,看山的人,沉浸其中。
青山碧水是随处山区都有的青山碧水,茂林修竹是随处山区都有的茂林修竹,峡谷杜鹃是随处山区都有的峡谷杜鹃。但玉皇山数以千计的国家一级保护植物红豆杉却似乎并不是随处山区都有,但玉皇山那随着玉皇古宫兴废更迭从汉晋时期一直氤氲到今天的自然气韵却似乎并不是随处山区都有。
这些年,我也走过一些山,看过一些寺观。有的山奇、崛、险、峻,但太瘦太苦太枯。玉皇山不险、不瘦、不枯、不苦。它是圆润的,中庸的,就是邻家的女子,就是隔壁村的老道士,平时在道观里打理,农忙时也卷起裤腿回家帮忙收禾插秧,并不那么高蹈和神秘。
换句话说,如果深入其中,玉皇山与南方数以千百计的山岭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是传说里玉皇大帝历劫飞升的地方”这一独特的印记。
但有着这一独特印记的玉皇山便与任何山岭都不同了。有着这一独特印记的玉皇山便有了强大的磁场,吸引着人们的目光,也吸引着几位女子从北方而来。
初抵达,玉皇山静默着,几个峰头如同莲花的花瓣对着蓝天白云。步行上山的路都在野草掩映之中。如今,山脚到山上的水泥路已经畅行无阻,而山腰千年旧址上复修的庞大建筑群已经初具规模。这一砖一瓦,都来自她们的奔走。
她们没有被初来时的野芳侵古道吓跑,她们奔走募资,在这深山里建设一座座建筑,然后日夜守护着它,呼吸着深山里的空气,早晚与玉皇山里的草木和鸟鸣相依偎,就像几千年前她们的前辈那样。她们放下了外物,做天地间静默的契合者,与山间的万物同在,不排斥,不抗拒,也不凌驾于万物之上。支撑她们的,是心中的梦想和心境的恬淡。
或许,应该称呼她们为有信仰的人。
同样有信仰的还有另外一些人。
一群在最艰难困苦的时期坚守在武功山区游击战争的人,加上一个穿过千山万水历经千辛万苦在玉皇山一带寻找、劝说他们整编出征抗战的人。
这一群人是中共湘赣省委领导的红军游击队,这一个人是陈毅。
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为联合抗日,国共进行了第二次合作。中国共产党将在南方十三个地区的红军游击队改编为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简称“新四军”)。然而,在交通不便、信息不畅的条件下,顺利完成游击队改编并非易事。时任中国共产党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新四军分会副书记的陈毅负责前往湘赣、皖浙赣等游击区传达中共中央指示,到武功山等山区寻找活跃于湘赣边的红军游击队。
当时,红军长征前在湘赣边区留下三千多人的队伍打游击,但在国民党三年围剿下持续损兵折将,湘赣省委与红六军团和党中央完全失去了联系,只能隐蔽在包括玉皇山、棋盘山等几个山区在内的大武功山区域绵亘数百里的崇山峻岭中。甚至当时的省委书记陈洪时都经不起严峻形势的考验,公然跑到萍乡叛变投敌。由于活动范围局限于山区,游击队对政局变化无从得知,偶尔从缴获的报纸上看到的也是诸如“朱毛投降”“陈毅跑到吉安商议投诚事宜”等谣言。
陈毅此时前去改编,难度可想而知!但是,经过持续努力,陈毅在经历了穿山越岭多方艰辛寻找甚至差点被当成叛徒杀掉的风波后,终于成功寻找到并将坚持在湘赣边山区斗争的三百八十名红军游击队员劝服下山,北上抗日。
在武功山区寻找红军游击队的过程中,陈毅曾在玉皇山反复穿越寻找,并在山中的玉皇殿墙壁上题诗两首。其一:久仰玉皇山,今日得赏玩。古神特别多,显灵在人间。其二:石阶层层,芳草簇簇,啊!这就是古今名山。有威武的神像,有和谐的钟磬,无苛政,无吏患,与世俗隔绝,如桃源仙境,真是古今名山!
今天,当我独自行走在玉皇山盘旋的山道上,面对茫茫深山,可以想见当年三千多人的游击队折损到三百八十人这过程中经历了多么艰苦卓绝的三年!可以想见一个党的高层领导带着一个随从副官两个孤单的身影在崇山峻岭间寻找失联已久行踪不定的游击队,又是一番怎么样的景象!但是,他们义无反顾。他们,是有信仰支撑的人。
我来到玉皇山的时候是春天。
从山脚一个古老的村落出发,沿着野花绽放的路径,向山上走。路过当年秋收起义部队转道莲花再引兵井冈山时借宿的农家,路过田野里一阵阵带着自然之香的清风。
这里是罗霄山脉的北段,山域总面积三百六十五平方公里,主峰莲花峰海拔一千二百三十四米。真好,无论是三百六十五还是一千二百三十四,这两个数字都有着浑然天成的自然之韵。
山脚的溪流清澈、透亮,圆拱的小石桥爬满了植物。石榴含苞、枇杷将熟,马陆蜷曲着身子、野草张扬着黄花,华山矾和酢浆草在路边葳蕤着,而青苔更钟情于路旁石头垒砌的农家院墙。老母鸡带着自己的鸡崽子刨开泥土觅食,家养的小鸭子毛茸茸的煞是可爱——鸭崽子也是母鸡帮助孵出的。这山里的一切依旧遵循着古老的自然之道,机械的孵化器只能给禽蛋以温度却不能提供母子间的温暖。养殖场的机器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但依旧解决不了母爱,解决不了鸡鸭这两种同为农家最常见家禽之间的友爱。既然母鸭没有那个耐心孵化自己的孩子,母鸡就来帮忙吧,你说它母爱泛滥也好、热心肠也罢。反正不出这个农家院,不出这个小山村,不出山脚下的这片土地,都是自家人。
攀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我们看见新生的草木爆发出蓬勃饱满的热情,仿佛要将群山都带动着挺拔起来,抽节,往上长,或干脆走几步。空气里泛着隐秘的甜、香,或者,也泛着草木本身与生俱来的生命欲望?经过半小时的车程外加二十分钟过山车般的山路,这深山里的空气让人不自觉地想到一个词,吐纳。
对,就是吐纳。“到草木间采集灵气/着布衣的人在天地间吐纳/将整个宇宙往丹田里过滤一遍”。不骗你,这个时候,同行的几个人都想到了放下,想到了脱离城市生活里的一切不如意。仿佛肉身越来越轻,越来越轻,终于在俗世的沉重里缓慢浮起。
有了第一次拜访,很快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夏天里暴雨初歇,小兽在山路边蹿动;秋天里枫叶斑斓,熟透的红豆杉果子在三千年的两棵夫妻红豆杉树冠上星星点点。这些都还不够吸引我。真正诱惑我想要到深山里长居的,是玉皇山的云海。春天里,夏天里,秋天里,仿佛只要一下雨,淡淡的水汽慢慢地就洇染成了雾,融汇成了云,随风缠绕在玉皇山的山腰,然后缓缓地将山间的人、山间的宫观建筑包裹起来,只有漫山遍野的树木发出轻微的声响。这样的场景,切合了传说里神仙居住的地方;这样的静谧,挑逗着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心思。
到松林间搭一间木屋,到竹林里建一个竹亭,就着青岚,就着早晚的霞光,读几页文字。山间梯田里种着自给自足的稻米,饮水可以在山溪间就地取用。这样的场景,想想就是美的。但想想也就够了。与当年在山间游击多年的红军相比,我还缺少了精神的高度和底气。前面说过,山间的蝴蝶很美,山间的蚊蝇也很壮;山居的晨风很温柔,山居的夜雨也很暴躁。
最终,我只能选择在文字里路遇山居,然后在现实里反复描摹玉皇山的美。描摹玉皇山在远古时期就有的玉皇古宫,在唐代营建的玉皇山寺,以及此后历代修缮的寺庵,描摹如今再次复建的道教建筑。或许,只有时间,只有山中的草木和山水本身,才找到了自然的真谛,在岁月里永久留存。
就像最近一次抵达玉皇山,看见一大群身背重物的驴友,以双脚丈量山路,在丛林里行走、休憩,朝向出发前设定的目标。他们,与学会了风轻云淡、学会了在山居生活中安之若素的那些村民,以及那些有信仰者,同样让我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