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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大沙朝东
发布日期:2016-12-8  发布人:匿名  访问人数:1220   收藏(0)

暑月,十六,大水潮。后半夜,村里为数不多的狗结伙来到沙滩冲浪。

不在潮涨时分来,不在青天白日来,有人时也不来。现在人踪不留,夜幕加深了它们的毛色,月光却清晰地勾勒出了轮廓的灵动,就像照出了村庄的秘密狂喜。三道深色闪电滚动在阔大的沙滩,互相绞缠,倏尔裂开,迎着上扑的浪头冲进海水。

一阵猛烈跳腾过后,浪头又将它们送上来。远看,几乎以为有不安分的鱼直跃上岸。狂奔之下冲力巨大,留在沙滩上的爪印变异,如果不明底细,心中惕怵,以为猛兽到此一游。

在我到达沙滩一会儿,这精力充沛的物种再一次风烟滚滚,卷过高高的沙梁不见。依然是夜色、海滩、沉寂,仿佛刚才不过是我的梦境闪回。

极目海天尽头,无异象,离天亮还早着呢。

大沙的四季轮替主要是看太阳升起的位置迁徙。从檀头山的最高峰到泥螺屿的中间凹点,这个热火朝天的旅人始终在这两点之间游移,驱动着时光。

回忆很多个海滨清晨,海水被瞬间照亮,一道道接引之光,敷设在每一个迎接它的人脚下。

有时候,一大块云幕提前在东方的天际张布。阳光穿过裂隙洒下来,形成了太阳流苏。挂到哪里,哪里发亮——要起风了。

眼下,这个海边山村处在深睡眠阶段,除了狗和我。

由于中间没有平原的缓冲,月夜之下,陆地浓黑高耸,显出狭隘和沉重。海轻盈、朦胧、平坦,怎么努力也望不到头。海面与铺着云层的夜空完全接续,人像是在天的边沿逡巡、酣睡。也就是说,夜深之际,不是天河浮槎悄悄靠岸,也不是天梯如龙卷接地,而是天空成片走了下来,成为折回的一部分。如果愿意,这个被群山隔离的小村庄,重点是它上面的村民,在梦中都可以顺着它滑向四面八方,投向无穷尽。

海边的村庄总是更静默,因为潮声已被纳入到呼吸里。还因为青壮经常不在这里,他们出海了,就在那片广大的青灰色物质上面。这使得海水的能量越发强盛,作为最浩荡深长的呼吸,吸附了陆地上任何可能的声响。

现在能理解,为什么大沙的狗钟情于奔跑而非叫唤。

这几年,连孩子都不在这里。

黄昏,走过村庄唯一的大道,遇见大腹便便的籽蟹从一旁的水沟攀爬上来散步。外乡人正在趁着暮色大规模撤退,行驶的车辆将安步当车的它们一路碾压,造成一场场不为人知的交通事故。

这条路通往海滩,沿途的老屋作壁上观,时间的流淌明显分成了两股。

外乡人几乎不进入村庄扰动它。天很热,人们一下车投奔海水而去。对村庄,他们目不斜视,对他们,村庄静默以对。我知道自己来到了一个历史的节点,就这里而言,景区和它所从属的村庄关系,此刻正处于微妙——从前世向未来过渡的动态平衡期。这很短暂,同时很安静。

我看见村道,倾斜的,缭绕的,毛细血管一样的,正被飞轮割裂,在下面埋下现代化必需的污水管道。山外来人,着泳衣,游戏人生。旁边,村民穿戴齐整手握锄头正在侍弄他的菜地。

等阳光打到了山脚,就会意识到,大沙完全是个太阳窝。作为海湾,它呈现出了完美的地理特征:南西北都是山岭,独空出东向。可以想象成某只硕大的容器——畚斗,沿口用金沙铸就。每天,装两畚斗潮水,一畚斗阳光,一畚斗月光。某些天,改装一畚斗云雾一畚斗雨水。尤其是太阳初升,装不下的沿着高高的边缘淌下去,照亮别的村庄。

阳光、沙性土、适度的盐分,使大沙村出产好吃的花生、西瓜、橘子。还有就是出产勇敢智慧的村民和他们的麦饼。

吃过晚饭,村人纷纷出门坐路边纳凉,依旧不成气候三三两两。

我们继续吃着,在村民家的屋顶平台,居高临下,看见邻居的黑狗——即将出现在深夜海滩的三条之一,若无其事正在整理床铺。卧铺是个沙堆,它飞速挥动前肢掏出了一个窟窿,熟练地将下半身安放进去,中间卖力扭了几下屁股,妥,下巴顺势一搁,开始打量晚风中的世界。

此时起,地面暮色四合,明月出东海。

黑狗露营地不远,一对情侣搭好了他们的帐篷也准备过夜。村民们陆续从路边回家。村庄安睡得很早。

如果不是记起有事在身,我们还会坐下去。饭前路过乘风凉的村人们,听他们赞扬谁家的麦饼做得最香。求试吃,大娘说等她到邻居家借点食材来。现在她不缺面粉、鸡蛋、洋葱、芝麻、海苔、松花、桂花酱,独缺一块猪后腿肉。

下屋顶路过一家民宿的前院,听到动静的女主人扒在窗台上喊:找过你们了,再迟老人家要关门上楼了。

老年人,上楼好比上城。

村口不远,大娘被我们的敲门声从西厢房活活敲了出来。

这是灶间,砌着土灶。

她已七十多岁,做饼时,看过去形象、神态、情绪,重要的是氛围恍若多年以前我与祖母生活在一起的光景。甚至裸露的老房梁,瓦数不高又适度蒙尘的灯泡,原木旧圆桌,接缝已经很宽……

外面,夜还在一点一点深下去,人声已绝,只有风与潮。

灶膛内火头幽幽,我们缓缓地说着话,谈到了村庄的以往,一些老去的人。又谈到了这里的女人,因为不能出海打鱼,每个人都有一门手艺。比如织网、制衣、采贝、种地。她擅长土法治发痧、中风……

拓荒者的后代,都有额外的求生之术,饥馁的鞭影还依稀回荡在血脉里。

带着滚烫的麦饼告别大娘,重新到达村西被称作百丈岭窠的山岗,月亮从云层里露脸,大沙村像一幅画落在山脚,覆盖着安静。

这条岭,百多年前,东南海禁重开,被饥馁驱使的异乡人渗透进了这个太阳窝,使它成为一百七十多户人家的村落。这几十年,村庄的人不断流出,全部为有生力量,再度成为异乡人。最近几年,又开始回流,是外地游客,规模大得多,流速极快。跟在他们后面的,才是本村人。所以这阵子山间公路正在拓宽,以便流动顺畅——无论进出,少数旧居也着手翻盖。

能够肯定的是,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村庄将再次醒来,潮水继续涨落。

那道潮水堆砌的沙梁不能变,它代表了一种天意——天作之塘。上面的沙筋草不能少,大片匙状叶开紫花的绿植,将自己的脚爪每隔一小段距离钉子一样钉进沙里,固定住整道沙梁使之耸立,同时四季如茵。

我想起自己留在下半夜沙滩上的脚印,还有狗的梅花状爪印,沙蛤和螃蟹的细微踪迹。

几个钟头已经过去,肯定全然抹平。人总要目睹和经历一切变化。

想起黄昏来临后静坐在路边的村民,他们带点溺爱地看着来人占据了海滩却什么也不做。全是生机勃勃的群体,比流出去的人群更甚。对于外观与内容一度同步老去的村庄,这构成了曾经消逝的活跃和青葱。

大沙村民们占据沙滩的时间,最是漫长。直到今天,太阳还是他们的,海与风都是。就算是高温和烈日会将异乡人吸引过来闹腾半年,其余半年,连沙滩也会归还给他们。

这些上了年纪的村民,目光里差不多有了歉意。可能是觉得最好的时光业已被他们所享用。有位中风过的婆婆,拄着拐杖迎着大海风来到沙梁上。她是拾贝能手,无数回乘小船到大沙对面的檀头山、泥螺屿、笠帽山。喜欢去铲大水簇(藤壶)——潮位退得低,礁石下部的藤壶又密又大,像拳头那么大。她比划了一下。无数次,爬过无人涉足的山坡动不动陷下去半身——向海的整面坡已被海鸟掏空,像个蜂巢。春天,它们在这里产蛋,下海捕鱼孵育成群的小海鸟。

今年,她只能拄着拐杖看海滩上的人,顺便指点搭帐篷的、停车的,今夜潮水最高位会到哪里。拐杖用来划禁止线刚好。在她面前,他们把沙滩踩出了很多的脚印,就像当年的海鸟将山坡挖得千疮百孔。但没有关系,涨一次潮,依然平整。

我经过他们的身边,顺着众人的目光默默地看,仿佛也看见了远处——盛夏季节已经过去,北风带着寒凉到来,将外乡人清扫得干干净净。之后春天将再度来临,气温升高,消失的他们复又通过百丈岭窠纷纷冒上头来。

古老的村庄陆续长出鲜嫩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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