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岭南,像樟木头这样的地方何止千万。然而,命运却让我和它劈面相逢,我便接受了这种安排。这个镇的规模虽然不大,但作为写作资源,却足够我探究一生。事实上,它从未让我失望。从2011年定居于此至2016年,这个小镇促我写成了两部非虚构作品《工厂女孩》和《工厂男孩》,以及一部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
记得2010年年底,我高山远水地从新疆兜转至此,当下被小镇的喧嚣和嘈杂所吸引,感觉这里充满了一种不可测的“未来感”。那种多层次、多面向、多维度的丰富性深深地吸引了我,我脱口而出——“樟木头是写作的天堂啊。”因了这个意念,2011年,我搬到了小镇居住。但那个时候,我不过是个背着筐拿着铲的拾荒者——我的初衷只是“一点点”,真的只是“一点点”就好。
可生活实在慷慨——简直是索一奉十,索百奉千。
从西北迁徙至东南,最难以适应的并非城市规模的大小变化,而是天气。岭南的燠热从五月延续至十月——整整半年要汗流浃背。那种热疯了感觉,北方人做梦都想不到。如果热度意味着能量,那对我这个西北人来说,以前确实是充电太少了。作为写作者,我是搬到樟木头之后,才生出强烈的“我要写”的念头。
我在小镇经营着属于作家的形象和人格,而此前,我却一直处于懵懂状态。我的成熟期来得那样晚,和我长期生活在寒冷地带有关吗?那个我一直期待的“作家”,是在樟木头才与我真正相会的。
在这个小镇,我比过往任何时候都更专注于书写和阅读。在这里的我,其实是“我们”:我平凡的肉身,和我预想中的作家。
——是樟木头促成了这个“新我”的诞生。
这个岭南小镇如此错乱迷惑,日新月异,充满了不连贯、断裂、狐疑和惊诧,但它却实实在在成为了我的“桃花源”。
当我离开家乡来到这里,努力适应这里的气候和规则,试图让自己如楔子般插进岭南的红土深处。多少次,我感觉自己像气球般泄了气,然而,望望宝山上那些挺立的树木,居然,又有了写下去的勇气。
樟木头就这样成为我命中注定的“桃花源”——即便从鸡犬相闻、阡陌交通的田园,更换成凶险凌乱、高架往复的都市,它,还是属于我的“桃花源”。
古今中外,人人都在寻找自己的“桃花源”,人人都向往着乌托邦,都感觉“生活在别处”。然而,有的时候人走得脱,有的时候人却被定得死死的,所以,我感觉自己是何其幸运——我居然,毅然决然地走了出来。在异地,我寻找,我发现,一切都是簇新,虽然“此城”不是“我城”,虽然我总像跑错森林的羚羊。然而,奇怪得很,在那种持续高压的力量下,竟又催生出我昂扬的斗志,愣是逼着自己在荒野中走出条路来。
我在小镇半山上的屋子不大,但阳台却十分宽敞,镶嵌着宝山的一角。写累了,坐在椅子上眺望山峰是一种犒劳。夜晚伫立阳台,有时山间圆月银白如盘,仿若神祇在派送仙光。也许生活就像那庞大山体,而所谓写作,就是那条弯曲的山路,一步一个台阶,必要吸附在更坚实可靠的肌体上才行。
现在,我拥有了伍尔夫所说的“一间屋子”,但我在屋子里的写作,却充满惊险。不是任何时候都顺风顺水。有时,即便准备好了素材,有了创作心情,也有相对完整的时间,但等真正进入到创作,才发现到处都是雪山草地、戈壁荒漠——我深深地感受到写作的艰涩。
然而,谁又向我承诺了写作是一件愉快的舒坦的事情呢?每日每日,我要烧火炼字,将那些看不见的魂魄召唤来,让他们和我同居一室。我在写作之路上蹒跚,大汗淋漓,山顶的全景我尚未见到,山巅的清风也不曾拂来,一切都处于“正在”之中。“正在”是我的创作状态,也是我的生活状态,还是目前樟木头的发展状态。
累积了足够的素材,开始写作后,我一个人在屋子里生活,遵循着自己确定的时刻表,尽可能单纯简单,一心一意。凌晨至上午时段写作;午后,我在阳台上读书;傍晚环绕着宝山快走。有时候一天不说一句话。节省下来的词语,被敲打出来时,显得异常活灵活现。
我希望将自我降到最低点,近乎吐鲁番盆地,让全部细胞都彻底打开,类同装上了隐形接收器。凌晨打开电脑,凝神屏息,心无旁骛,像在接受天听。我从不会依赖灵感,更不相信所谓的天才,我只是靠每日的惯性去写,用严苛的纪律约束和管理自己。
我的创作是一层层逐渐深入下去的,每一句都像是孤独的产物,但同时,也像是动物头上的触角,期盼着沟通。这两种相反的运动在同一句话中得到了同时展现。
日复一日——我烦恼、纠结、难受,日思夜想。做梦时突然感到小说人物在晃动,醒来后即刻开电脑修改;冲凉时,满脑子揣摩着细节,突然灵光乍现,赶忙停水,在本子上湿漉漉地记下片段。
怎么办?怎么办?面对满坑满谷的材料,我像考古学家,双手颤抖。我置身在一个没有参照物的世界里,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寻找到轨迹。我试图将那些碎片归拢、弥合、锻造。我知道那些碎片上闪光多么美丽,但如果不能捏塑成形,便无法完整地展现。
十分惊诧地,我一边整理着素材,一边自顾自发展出另一个全新的文字世界——那框架简直是自动衍生而出,最终形成的结局那样彪悍瑰丽,令自己都吃了一惊。
这是一个渐行渐远的过程——我离那个原型人物越来越远后,另一个艺术人物便越来越清晰;就像我离开家乡越来越远后,才越来越清楚地看到独属于故乡的特点。
日日夜夜,我在键盘上敲打着故事,通过黏合、缝补、浇注,最终给素材赋予翅膀,让那些碎片成形,并且能够凌空飞翔。
我像矿工一样,掘开地层那坚硬的外壳,一点点向下,慢慢抵达到灼烫的核心;我又像抄写僧那般,不多问,只相信——只相信去做便是最好;我还像典狱长那样看守着犯人,凌晨四点便端坐在电脑前,以冰冷的手指锻造滚烫的灵魂。
我敲打下我的所思所想,虽浅陋粗鄙,但那都是从我的心脏里翻腾而出的体悟啊。我正是在这样的历练中,一点点厘清头绪,从狭窄走向阔朗,从暧昧走向清明。
我知道,我在樟木头的写作,绝不是简单地码字,还是一种自我救赎。
也许这世上就该有这样的地方存在——这样的“桃花源”——虽然它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落,却足够造就和成全我。
六年来,我蜗居在半山的小屋,感觉它与我是那样的匹配。我用我的写作证明了当时那毫无道理的直觉多么正确。在我的小屋,我的洞穴,我敲打着我的键盘,将枯寂的写作进行得欢欣鼓舞。日复一日,我用自己的体温填充着这个空间,让这里有了一种宾至如归的亲切之感。
写作——持续不断地写作——这是我维护自我的惟一方法。
是的,我所目睹到的此时此刻的樟木头终会逝去;是的,我曾亲眼看到的工厂、工厂里的爱恨情仇,也都会褪色淡化;然而,另一个樟木头却一直存在着。在我的书里,我用文字挽留着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那些人物,以及那些热爱,那些理想,那些倔强。
那本书就静静地躺在书店的一角,只等有心人前来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