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西北的边陲小镇吃过“杭州小笼包”,也在北京吃过“杭州小笼包”,无一例外,都是嵊州人开的店。这一支庞大的小笼包大军,散落在祖国的大地。店老板一张嘴,便是江南口音,唱戏一样的腔调。
嵊州人讲话,发音在口腔靠前,生于舌尖,一个字一个字,脆生生地蹦出。它跟西北,跟华北,跟东北,跟西南、华南、闽南——跟那些地方人讲话口音都不一样。那些地方的人,说话腔调重、闷、沉、稳、磁、大、硬、正,嵊州人的话呢,轻、软、脆、巧、灵、生、柔、小。
说不清了。反正,好听。
所以,嵊州的第二样特产,是唱戏。唱的是越剧。嵊州是越剧的故乡。我曾突发奇想,如果遍布全国的每一个小笼包店,都在店中播放婉转的越剧选段,一定有意思。
那些小笼包子铺的老板,夜深人静打烊之后,恍恍惚惚,摇摇曳曳,甩一甩抹布,抖一抖水袖,就会唱起戏来。他们唱的是——满园春色不胜收。良辰美景艳阳天。我本是清白人家出身好。行过三里桃花渡,走过六里杏花村,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手心手背都是肉。
我没去过嵊州,但其实,我已经在越剧的腔调里去过无数次嵊州了。
二
二禾君,我真不知道我的邻居怎么会有那样的一部留声机。在电灯泡和手电筒都是家用电器的年代,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一台留声机简直就是……简直无法想象。
我只知道,他们灰暗又低矮的土房子里,总是会传出一阵阵唱戏的声音——
新房之中冷清清,为何不见新官人?
想必他在高厅之上伴亲友;
想必他到父母堂前去受教训;
想必他在宴席之上酒喝醉;
想必他身有不爽欠安宁。
我左思右想心不宁,耳听得谯楼报四更……
目不识丁的村人路过,在围墙外边立足听一会儿,便说,这是《碧玉簪》,他们家又在放《碧玉簪》呢。
二禾君,我那时小,根本不懂什么越剧,不知道什么《碧玉簪》。我只晓得,这留声机继续放下去的话,一定还会唱到那么有趣的几句:
心肝肉啊呀宝贝肉,
阿林是我的手心肉,媳妇大娘你是我的手背肉,
手心手背都是肉……
我到他们家见过那台机器。大大的唱盘,一根唱针架在上面,唱盘吱呀吱呀地转。唱片上有着密密麻麻的纹路。唱针仿佛是一架辙子车,沿着轨道往前走。如果唱针跳动一下,喇叭里的声音就跳到另一段去了。
《碧玉簪》。这就是《碧玉簪》。
很多村里人会聚集到这一家来听戏。那些原来满脸愁容的人,这会儿都高高兴兴在堂前坐下,过一会儿,又在唱戏的腔调里掬起一把伤心的泪。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听戏听成那个样子。在我童年有限的认知里,我完全无法理解这些一个字都不认识的老妇人,怎么能听得懂地方戏里唱的是什么,并恰逢其时地落下泪来。
我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暮色四起的时候,她们站起身来,解下腰上的围裙,拍打身上的灰,各自回家煮饭。白色的炊烟很快在村子里袅袅地升起。炒辣椒的呛人气息,因为缺少油盐的滋润而愈加显得干烈。
牛哞。猪叫。手忙脚乱的村庄。
有的时候会更加手忙脚乱——那个有着留声机的邻居家,男户主是个耕田佬,当他回到家,卸下身上的犁铧和一身的疲累,把蓑衣挂在墙上之后,总是会在桌前坐下,喝一碗土烧酒。
土烧酒喝到一定的时候,他就会唱戏。
老实说,他唱得并不怎么样。但人们可以根据他唱戏的调门高低,来判断他到底喝了一碗酒还是两碗。
二禾君,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村庄里的好多人都已不在,那台留声机定然也不在了。
三
我终于在一座古老的戏台前坐下来。
嵊州。施家岙。
一条宽阔的剡溪。一个水边的村庄。
剡溪,平缓到看不出水流的方向。我知道剡溪的,那是出过“雪夜访戴”的典故的溪,也是中国画里一条月光泠泠、雾霭沉沉的溪;是画面上的人缩手缩脚躲在船舱里就着一灯如豆看书的溪,是乘兴而来、兴尽而归的溪;是飘荡着越剧的腔调的溪。
这样的剡溪,一直在江南文人的精神后花园里流淌。
我们就在这样的河流边,在一座古老的戏台下坐定。胡琴,咿咿呀呀,琵琶,叮叮咚咚,板鼓,咚咚嗒嗒。然后有人走到台前,她只是简单地抹了一下胭脂,抿了一下红唇,描了一笔眉眼——每一个嵊州人,天生都会唱戏的吧——只见她来到台前,站定,张口开始念白:
“林妹妹,今天是从古到今天上人间,是第一件称心满意的事啊!”
嗯,听出来了,她是扮的男装,演贾宝玉。宝玉千盼万等,终于等到了与黛玉洞房花烛的那一天。这是多么巨大的欣喜。我们知道的,但是他还蒙在鼓里,他不知道红盖头下面遮盖着的,其实是比欣喜更巨大的悲伤。
但是,现在我们都不忍告诉他。
她接着唱:
“我合不拢笑口将喜讯接,数遍了指头把佳期待。
总算是东园桃树西园柳,今日移向一处栽。
此生得娶你林妹妹,心如灯花并蕊开。
往日病愁一笔勾,今后乐事无限美。
从今后,
与你春日早起摘花戴,寒夜挑灯把谜猜,
添香并立观书画,步月随影踏苍苔。
从今后,
俏语娇音满室闻,如刀断水分不开……”
那个唱戏的妇人,看得出来,只是一个普通的村民。在这个叫做施家岙的村庄里,不会唱戏的妇人应该是不多的吧。毕竟这里是女子越剧的诞生地。一百多年前,一个叫王金水的村民,卖掉了祖上留下来的十亩良田,拉起了越剧史上第一个女子小歌班。
施银花、屠杏花、赵瑞花。那些名字里带“花”的妇女,歇下手中的锄头和脚盆,站在台上转个身,唱着做着,成了才子佳人,唱着做着,成了一代伶人。
走下台来,依旧是艰辛的日脚,依旧是柴米和油盐,是啼哭的娃娃和需要侍奉的公婆与夫君。
村庄外面,剡溪上竹筏往来。这唯一的运输工具,运送上下游村庄赖以生活的木材、嫁妆、柴火、油盐、衣麻,也运送一个一个唱戏的女子。一百多年前,有人见得她们在炊烟里出走,从码头乘上竹筏离开施家岙,抵达一个一个陌生的地方或墟市。她们登上简易的台子,在幕布前做戏。做戏的时候,她们提一提心口,凝神静气,开腔一嗓,往往让自己泪流满面。
然后,她们又在另一些黄昏,乘着竹筏归来,腰间紧紧掖藏着几枚银钱。
那些叫做“花”的女子,她们如今,还在施家岙吗?
古戏台,在施家岙是很多的。眼前这一座,据说建于清嘉庆年间。地下,青石苍苔,石柱上,有一对楹联:“一弹流水再弹月,半入江风半入云。”
扮演贾宝玉的人一段唱罢,就隐到幕旁。她把两鬓的头发拢一拢,下得台来,站在廊沿里逗弄孩子了。
宝玉后面的悲伤,到底没有唱下去。
嗯,就让欣喜在这里停顿吧,这样岂不是很好。
四
最高峰的时候,越剧成为全国的第二大剧种。痴迷者众。
我只记得,乡村难得有做戏的时候,一旦有了,便是远近十里的村庄人家皆倾巢而出,汇集到某个小戏台下。乌泱乌泱的人头,一涌一涌的人浪,台上台下,同喜同泣。
多少年过去,现在还有没有人看戏听戏。
二禾君,我很想和你一起去嵊州看戏听戏。我在施家岙古村行走,我也走进嵊州越剧艺术学校去,在那个花园一样的学校里,看到少女们练功排演,翻筋斗练踢腿,抠唱词拗身段,挥汗如雨。然后,我就深深地喜欢上了越剧。
看戏做戏,其幽细之间,精微之处,令人沉迷。
所谓戏中日月长。
中国古人的好时光,都是消磨在园子里的。消磨在书页间,戏腔里,消磨在一切美好的事物里。
做戏人也好,看戏人也好,这里头的浪漫、天真、恣意、淋漓、缓慢、慵懒,皆是今人退化了的能力,故今人多无力为之。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无邪,就是对待这个世界的天真吧。只有这样的天真,是越剧赖以存续的本源。
当然,反过来说我想也是成立的:越剧的存在,让人心里的一抹天真,留存得更久一点。
我们现在还有这样的无邪吗?
那些天,我在嵊州大地上行走。在剡溪的一侧,当地朋友指给我们看,这里,对,一大片的荒地,未来会建成一座“越剧小镇”。
有人惊讶,有人赞叹,更多人迷惑。
我以为,这样一座“越剧小镇”,在一座江南的城市,在嵊州,无疑是一件浪漫的事。二禾君,我想和你一起去嵊州,迷失在嵊州的腔调里。我们甩一甩水袖,就将那容易把人抛的流光挡在三丈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