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很多老派的家庭妇女一样,母亲总是不舍得扔掉旧物,即使明知道它们的确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因此,在我们家的杂物房里,总是能找到一些让我目瞪口呆的东西,不是陌生得让我无从指认它的来历,就是熟悉得让我难以置信它经年之后仍旧存在。那些东西虽然有意思,但终究都是些无用之物,日积月累,杂物房被堆得不忍目睹,常常会引来我们兄弟姐妹对母亲的埋怨——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留着那些没用的东西,什么年代了呀!最严重的一次,姐姐趁母亲回故乡小住几日之机,忍不住收拾了一下,果断扔掉了一些东西,母亲为此发火、失眠了两天,此后再也没人敢动她的东西。这方面,就连父亲也没有发言权。
我曾经在微信上看到一篇文章,大概意思是讲现代人应该学会“断舍离”。“断舍离”这个词在网上传播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百度上明确的意思是“断绝不需要的东西,舍弃多余的废物,脱离对物品的迷恋”。我在遇事纠结的时候,也时常会对自己说:“嗯,要学会断舍离。”我顺手将这篇文章转发给刚开始热衷玩微信的母亲看。过了很久,母亲回复我一个微笑的表情。我觉得那是不置可否的微笑。你如何能改变一种根深蒂固的执念?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执念,我只要接受就好了。
前一阵回家住了几天,没事钻进母亲的杂物房,东翻西看。从一个角落里取出一只小铁盒子,接口已经有锈,我费了点技巧才得以打开。一打开我就哑然失笑了。那里边堆满的不是什么宝贝,竟然是饭店专用的那些独立包装牙签。湘满楼、金华安酒店、成记海鲜店、广州酒家、稻花香……各种颜色的小纸袋,一面写着饭店的名字,另一面大都写着“欢迎光临”。这是母亲多年来下馆子收藏的饭店牙签。我记得母亲有这个习惯的。每次她在饭馆吃饭,临走的时候,都会向服务员多要一袋牙签带走。刚开始,以为她是为了放在包里备用,久了才知道,收集每家吃过的饭馆的牙签是母亲的一个爱好,就像别人收藏邮票、烟盒甚至古董那样,只不过她收藏的东西,既没有价格也没有价值。
我抱着那盒牙签跑去问母亲,为什么喜欢收集这些东西。母亲饶有趣味地将那些牙签一袋袋摆出来看,一边看一边告诉我:这是那年你在广州搬新家,我们在金华安摆了一桌,你老爸一个人吃掉了一盘红枣芋泥;这是你哥哥请我们到郊区那个农庄吃河鲜,二叔公饭店,我们吃饱之后还摘了一大堆艾草回家;这是你姐姐那年生日正好碰上中秋节,我们在漓江春吃了一顿团圆饭……我听得一愣一愣的。仅凭一根牙签,一个饭馆的名字,母亲竟然能记住若干年前的某一次下馆子!仿佛她一根一根摆弄着的,不是牙签,而是一张一张旧照片。
一整个下午,我都在听母亲回忆,母亲从岁月的缝隙里剔出一个个故事,听得我五味杂陈。
从我有记忆开始,母亲的形象就是那个挂着围裙整天在灶台间转的女人。母亲做的菜不仅好吃,而且还有创造性,尤其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母亲可以将一些廉价的东西做成美味的菜,我至今还记得西瓜皮炒咸菜的那种爽脆,豉汁柚子皮绵软多汁的口感,酿南瓜花的鲜甜,芦荟汤的黏稠清香……在吃这个问题上,母亲一直是权威,指挥官般安排着一家人的饮食。直到我们几个孩子长大,一个个成家搬出去住,有了各自的灶头,母亲就管不了我们的吃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开始接受我们对吃的安排。聚餐的时候,订哪个饭馆,吃什么派系的菜,母亲是没有发言权的。每次,一大家子下饭馆,母亲和父亲第一时间就被安排在“主位”上。看我们翻着菜单,七嘴八舌,母亲只是面带微笑,偶尔征求她的意见,她总是摆摆手说:“你们定。”一副退居二线完全缴权的服从。
下饭馆这类事情,现在都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可是母亲每次跟我们下饭馆,总是穿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显得比任何一个人都隆重的样子。散席之前,还不忘将饭店的牙签带回家。现在想来,母亲收藏这些毫无价值的牙签,是为了给那一次次聚餐留念。
我问过母亲,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癖好”的?母亲说,就是那一次,她带外婆到广州我家过年,我们在广州酒家吃年夜饭。八十四岁的外婆第一次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外婆去世前的那几年间,总是洋洋得意地对村里的老人们说:“我是这个村里跑得最远的老人了,都是托了儿孙的福。”母亲想起这句话都会难过,她哽咽地说,那年在广州吃的年夜饭,是外婆这辈子吃得最好的一顿了。她手上拿着那根牙签,白色的包装纸已经微微泛黄。看着这袋牙签,我想起了那顿饭,已经没剩几颗牙的外婆,拿着桌上这只小袋研究,不知道里边装的是什么东西。我们笑得前俯后仰,问外婆,要牙签剔哪一颗牙齿?往事历历,如果不是这根牙签,我那塞满杂事如同母亲堆得满满的杂物房一般的脑子里,怎么会猛然想起这个令人鼻子发酸的珍贵的细节?
我猜,过往的回忆就像母亲的杂物房一样,经过一辈子的堆塞,恩的怨的、美的丑的、温暖的悲伤的……这些已经无法理清,更无法“断舍离”。人生在世,谁又能轻装上阵?一个人的一生总是要背负很多东西,欲望、情感、回忆、畅想……这些东西构成了人的丰富,而那些承载着人的记忆,甚至纯粹为了表达情感的“无用”的杂物,执着地、不起眼地证明着我们活在这个世界的意义。
来源: 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