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树，似乎具有一种品德，平时隐藏在茫茫林海里，不见它出头露面，一旦到了合适的时机，它华丽登场，摇身一变成为主角，瞬间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

　　我说的是山樱桃。

　　山樱桃是早春的信使。

　　春天是人人盼望的。爷爷把日历翻了又翻，指头掐了又掐，算计着春耕的日子。父亲趁着天干地燥，忙于整地，尽早准备就绪，只等春风春雨。我呢？我就想看看，田野绿了没有，树木是否抽出了嫩条。花儿却还早，一切还是寒冬的景象呢。

　　春天总是突然袭来，它是从我的脸颊悄悄擦过的。那天的寒风中，夹着一丝丝若有若无、难以察觉的暖意。我知道，春天已经来了。

　　果然，村外的山野，一夜之间，山樱桃现身了。

　　山樱桃的开放，令人猝不及防，因为，除了它，漫山遍野的林木依旧是一片萧瑟的基调。水，依然冰凉；风，依然料峭。而山樱桃，率先复苏了。

　　开始是一枝，两枝，颤巍巍地从水面上方探出来。不出三两日，花儿就像相约来村里赶集似的，后脚跟着前脚，整丛整丛竞相怒放了。

　　青黛的树丛中，山樱桃的花枝格外醒目。山樱桃树干高挑，通常高出底下的灌丛一大截，显得鹤立鸡群。所以，它抢占了花魁，一树树很显眼，很突出。远远望去，大团大团的粉色树冠，那就是一丛丛灿烂的花树。山樱桃群落分散，山脚、山腰、山顶都有它们的影子，它们组成了一个大家族，彼此遥相呼应。一团团气势宏大、姿容华丽的山樱桃花冠，是掉落山野的粉红火焰，它们炸响了无声的惊雷，点燃了早春第一抹明艳的色彩。

　　山野的花，总是矜持一些，不过分张扬，这是野生的风格。野花总归是野花，比起人工培育的花儿，它们稍显单薄。近观山樱桃，才能发现，它原来是靠数量得势。山樱桃的花瓣很小，很细碎，整朵花也就指甲盖大小。花朵疏疏朗朗，并非簇拥成团。光看远景，可能会误以为它的花枝是花团锦簇的。但是，它的每根枝条，都绽放出来了，一枝也不落下。枝条上只见花，不见叶。山樱桃的叶，赶在花后面，得等花儿行将凋谢的时候，叶子才会抽出来。一朵花，不起眼；成千上万朵，气势就出来了。靠着数量众多，山樱桃聚集起了华丽的气势。

　　于近处观，疏朗淡雅；于远处眺，气势恢宏。两种境界，孰高孰下？何以取舍？要我选择，可近观，可远眺，各得其所，何乐而不为！

　　山樱桃的花瓣，基本是月白色的，带点淡淡的粉红，出落得清淡高雅，落落大方，并无丝毫轻佻。这种色调，是少女羞怯的腮红、淡扫的眼影，是柔若无骨，是云淡风轻。花蕊深处，一小块色泽稍深的酡红，那是留给蜜蜂的。早春第一枝，一定足以让蜜蜂沉醉其中。

　　春天是最忙碌的季节，爷爷和父亲，下田的下田，种地的种地。他们匆匆来，匆匆去，在地头上奔忙。他们看到美丽的山樱桃了吗？很可能没有，或者是不屑。爷爷说了，除了粮食，什么都不能当饭吃。父亲也说过，树，只有砍下来才能卖钱。

　　花有何用呢？

　　村里流传着一种说法：男孩玩花，抓鱼手滑。

　　人人都这么说，所以这说法就变成了一条法则。

　　在独龙岗山脚，我常常仰躺在河边的大石上思考这问题。

　　那里有一大一小两株山樱桃，有年头了，年年开花。

　　把牛一放，我就忍不住要蹚过河看看。两棵樱桃树倾向河床，树根扎在岸边，树冠横斜伸展到了河水上空。树底下，一块平整的大石，是天然的石床。花丛中，我掰掰这枝，瞧瞧那枝，像个采花贼。躺在落满花瓣的大石头上，上空花枝满目，我的心头信马由缰。

　　身处花丛之下，我是相当纠结的。我对山樱桃的浓厚兴趣，实非男子汉作为。幸好暂时没人看见。我更忧虑的是，会不会因此严重影响抓鱼的手气？据说，元杰就是这类不幸的人，他老爱折几把杜鹃花什么的，所以抓鱼水平很臭。思来想去，这个问题终究难分曲直。

　　担心归担心，我是花要，鱼也要。每个孩子都是贪心鬼，什么也不愿放手。

　　心中阴霾暂告扫除，眼中鲜花又纷至沓来。水岸生风，经风一摇，花瓣缤纷飞旋而下。花瓣雨扑簌簌落在面颊上，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轻巧，清凉，湿润，真舒服。有一些像雪片一样飘落河水，浮游而去。

　　不知是落花有意，还是流水无情。或者是，花自飘零水自流？

　　年年岁岁，花是越来越好了。当年的山樱桃，没有特殊地位，跟别的乔木杂树一样，砍就砍了，全扛回家烧火。如今想想，有点焚琴煮鹤。不过这只是我的自作多情罢了，谁也不会拿山樱桃当宝贝，谁也不会。如今呢？所有的树都拥有了特殊地位，几乎没人砍柴了。在受保护的植物群落里，山樱桃越长越挺拔粗壮了。

　　杜鹃山庄的园子里，有一棵大碗粗的山樱桃，冠盖宏伟。山樱桃如此之大，是不多见的。那花，开得如火如荼。一树花，就像一片红云。不，这还不足以描述它的美，应该是：火烧红云！那一刻，我想到了爱情，有情人若在此树下牵手见证，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一棵山樱桃，独霸了山岗上的所有风采。

　　山樱桃的花事特别短暂，半个来月，花期就到了尾声。碧绿的叶芽吐了出来。不几天，花朵渐趋凋零，绿叶迅速喧宾夺主。山樱桃主宰了春天华丽的开局，抛砖引玉，此后，各种玲珑满目的山花席卷而来，乡村迎来最艳丽多姿的场面。春天彻底统治了天下，冬寒早已销声匿迹。

　　山樱桃重又归于平静，重新归隐到绿树丛中，不动声色，不问衰荣。我甚至一次也没看到过它的果实。根据经验判断，它的果实要么毫不起眼，要么全馈赠给了鸟雀。

　　我想，山樱桃早早就倾其所有了。

　　载《人民日报》2016年9月19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