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换季时节。

　　刚过去的周二（8月23日），是农历的处暑节气。虽然立秋早过，但到了处暑节气，在气象上，才一路奔着秋天去了。处暑，大概取的就是“出暑”的意思。暑气到此而止，季节轮替的指针，又往前移了一格。趁着周末，整理屋子，正好为换季作准备，却意外翻出了些旧日的信笺，也翻出了印象里有关书信的话题。

　　是的，这回，想略作一谈的，其实是书信。

　　书信也是有换季的。“云中谁寄锦书来”，宋代李清照在《一剪梅》里的这句词，或许可以称作对书信极美的想象。新的通讯方式在21世纪大规模铺开，纸笔书信的季节也就难以阻挡地逐渐过去了。

　　在抒情散文领域，围绕书信这种方式衰落的主题，最多的就是沿着“云中曾寄锦书”的路子，表达对美好逝去的叹息。对这种变化的怅惘，其实和怀念乡土、怀念童年差不多是同一种情感线索。

　　手机短信、电子邮件、微博微信拉近了时空距离，也让纸笔鸿雁不再成为人们沟通的第一选择。但在变化之中，人们总对那些有更久历史、更浓厚“田园风”的东西，有更多的情感偏好，甚至不自觉地去美化它。

　　单纯从通讯方式的变迁去理解，只想象出时代巨轮碾轧一切的情节，讲到书信的换季这回事，难免会陷入那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伤感调子里。

　　其实它并不只是通讯方式变化的结果。要体会这点，去读读南北朝时鲍照写给妹妹鲍令晖的家书，或许是比较好的选择。

　　鲍照是南朝宋时的大诗人。杜甫在天宝年间写《春日忆李白》夸李白时，还拿“俊逸鲍参军”来打比方。这话想来李白也是爱听的。在《赠僧行融》一诗里，李白曾写道，“梁有汤惠休，常从鲍照游。峨眉史怀一，独映陈公出。卓绝二道人，结交凤与麒……”把鲍照与陈子昂一道比作不世出的凤凰与麒麟。

　　鲍照出身寒门，在讲究士庶之别的南北朝，境遇始终算不上好。但公元439年，应该还算幸运的一年。这年秋天，他离开建康（今江苏南京），前往江州（今江西九江），到时任江州刺史的临川王刘义庆幕下任职。

　　后人所说的《登大雷岸与妹书》，就写于这一往赴江西的行程中：

　　“吾自发寒雨，全行日少，加秋潦浩汗，山溪猥至，渡泝无边，险径游历。栈石星饭，结荷水宿。旅客贫辛，波路壮阔，始以今日食时，仅及大雷。涂登千里，日踰十晨。严霜惨节，悲风断肌。去亲为客，如何如何……”

　　大雷在今安徽境内。从南京出发十多天时，鲍照写信给妹妹，报个平安。家书的第一个段落里，备述出发以来的苦辛：出发以来都是寒雨连绵，路上常碰到山溪猛涨，渡河艰难。行路难，食宿也难，十来天，赶了千把里路，终于是秋风秋雨里的异乡异客了。

　　但这封家书的不凡之处，却在后面的大部分里。他给妹妹讲行旅中所见的风物：“东顾五州之隔，西眺九派之分；窥地门之绝景，望天际之孤云……”在这封家书里，鲍照为留在家中的妹妹尽力描摹四方风景——群山连绵，原野辽阔，江水浩荡，庐山气壮。大雷水域里的无尽气象，令人难忘的生物繁育景象，竟通过文字映了出来。

　　“家书抵万金”，在这里，绝不仅仅是互通音讯，甚至也不仅仅在于表达了深挚的感情，而在于有足够的耐心与能力去描摹叙述，把自己的所见所感传达到位。

　　这封家书的另外一个主人公，鲍照的妹妹鲍令晖，则是南朝少数留下了文名的女诗人。《登大雷岸与妹书》的另一重契机，或许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能够读懂的收信人吧。

　　这一点，能让人想起史上另一篇著名的书信，三国时曹丕的《与朝歌令吴质书》。曹丕这封问候好友吴质、与好友叙旧的短笺，笔墨自然而然地回忆当年与诸友的交游。其中最令人神往而欲追摹的，正是那份“想起你了，咱们随意聊聊天”的意趣。

　　同样，流传到今的书信中，论学、论世的也不少，恰在于他们把精神世界的一部分留在了这些笔墨。

　　今天，我们的表达方式已经有了深刻的改变。时间的流速，似乎已经调快了。无论是从耐心还是从语言的储备上来说，都会影响到人们渐次告别书信原有的风貌。当然，我们也很自然地找到了新的表达方式——照片，表情。它们所能传达的，是另外一些情感的侧面。

　　书信的季节过去了。而那些有待描摹的风物，照样留在大雷岸边，并不枯寂，也无需人去叹惋。

　　《 人民日报 》（ 2016年08月27日 12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