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最现实、最眼前、最急迫的是什么?我想从最虚的层面来说,就是三方面:第一个是国家的方向感,第二个是精英和上层的安全感,第三个是老百姓的希望感。我觉得这三方面现在如果没有一个最基本的答案,没有一个最基本的框架,别的改革根本就无从谈起。
现在可能是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最让人困惑的一个时期
关于变革,我主要讲三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政策和体制层面的变革;第二个层面是深层次的社会变革;第三个层面,是最眼前、最急迫、最现实的问题。因为大家可能会觉得,前面两个层面的变革还比较远,还有更为紧迫的问题需要解决。
第一个层面:不仅要做供给侧改革,还要疏通中间,打开两侧
需求无法解决,只能寄希望于供给侧。我个人认为,供给侧改革是必要的,但是,供给侧改革即使成功了,中国经济的最基本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
为什么这么说?假如用包子来概括一切供给的话,中国经济的现状简单地说,就是大量的包子做出来却卖不出去。增加好的包子的产能,去掉不好吃的包子的产能,这就是所谓的供给侧改革。按照这个思路和想法,只要把供给侧改革搞好了,包子都是香喷喷的,自然就不愁卖了,这不就解决问题了吗?但很有可能供给侧改革成功了,好的包子、好的产品做出来了,还是卖不出去。
那么,我们还得去找原因,为什么包子这么好吃,却还是卖不动?这个时候,假如我们来问问消费者,他可能给你的答案是,包子确实好吃,但是,这么小的一个包子就要十块钱一个,一百块钱还不一定能吃饱,还不如买两个馒头就咸菜呢。原来是包子太贵了,为什么商家不懂得薄利多销呢?为什么卖不出去也不降价?其实一个包子卖十块钱,扣除税费、原材料加运费、店铺租金以及劳动力成本等等,其实商家只赚了几毛钱,所以他宁愿卖不出去也不会降价。那么,这说明问题在两侧,症结在中间。我们片面研究、调整需求侧和供给侧恐怕都不行,真正的问题可能是在中间地带。
这个中间地带是什么呢?有一个在美国做生意的中国老板,针对和他的企业相关的十几项成本与中国进行了一个比较,可以看出中间的问题在哪儿。
首先是土地成本,中国是美国的9倍;
第二,物流成本,中国是美国的2倍;
第三,银行贷款成本,中国是美国的2.4倍;
第四,电力、天然气成本,中国是美国的2倍以上;
第五,蒸汽的成本,中国是美国的1.1倍;
第六,配件的成本,中国是美国的3.2倍;
第七,税收成本。中国和美国都是高税收国家,但是美国的税收优惠力度也很大;
当然,还有三项是美国是比中国高的,一个是人工成本,美国是中国的2.57倍。但是随着智能机器人的使用,这个成本会迅速的下降。第二个是折旧成本,美国是中国的1.7倍;最后一个是厂房建设的成本,美国是中国的4倍。通过这个对比,我们会知道中间的问题在哪里,所以中国经济的问题在两侧,症结在中间。这意味着我们现在整个经济活动的社会成本太高。
由于社会成本太高,造成的结果是,企业生产什么产品,什么产品就不挣钱,而对于消费者来说,是什么东西都非常贵。目前在中国,企业和消费者都没有得利,所以有人说,中国企业有可能进入0利润时代。企业0利润,甚至亏损,消费者也没有得到好处,买什么都贵得不得了,这样的经济怎么能够正常的运转呢?所以,我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疏通中间,打开两侧,而不仅仅是进行供给侧的改革。
第二个层面:社会保障与财富持有
1.没有社会保障,人们就没有消费的勇气
美国从罗斯福新政开始,原始资本主义社会开始向福利资本主义社会转型。他为什么会在大萧条的情况下推出社会保障呢?最简单的道理,到了耐用消费品的时代,没有社会保障,人们就没有消费的勇气。所以,经济上能不能迈上一个台阶,很重要的一点是社会保障体系是否健全,人们对未来是否存在后顾之忧。
2.建立健全社保体系,解决人民的后顾之忧
所以,中国经济要真正上一个台阶,首先要解决两个问题,一个是社会保障的问题。第二个要解决的问题是要善待在大规模集中置业时代,人民群众所积累的两百万亿的财富。如果不能好好保护这笔财富,那么改革开放的三十年,对于老百姓来说,就是一场游戏一场梦。所以说,罗斯福新政给我的启示是,要建立健全社会保障体系,解决人民的后顾之忧。
3.社会保障体系能够支撑社会进入下一个时代
罗斯福新政第二个启示是,它提高了劳动者的收入,促进了中产阶层的形成。中产阶层恰恰就是耐用消费品的消费者,就是耐用消费品的市场,它通过社会保障体系造就了耐用消费品的主体。可以说,通过社会保障等制度的支撑,美国为进入耐用消费品时代创造了条件。
4.制约我们“跨入”耐用消费品时代的因素
在我国,目前有两个重要的制约因素,一是中产阶层尚未正式形成,另一个是中国经济的模式是支持垄断的。
第三个层面:比改革更现实、更眼前、更紧迫的问题 ——国家的方向感、精英的安全感、老百姓的希望感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哪怕是那些最具体、最眼前、最现实的改革,都会让人感觉离我们很远很远,更不用说那些深远深层次的改革了。这说明最眼前、最现实、最紧迫的问题不解决,改革是谈不上的。
最现实、最眼前、最急迫的是什么?我想从最虚的层面来说,就是三方面:第一个是国家的方向感,第二个是精英和上层的安全感,第三个是老百姓的希望感。我觉得这三方面现在如果没有一个最基本的答案,没有一个最基本的框架,别的改革根本就无从谈起。
最关键的是国家的方向感
现在大家都在焦虑经济上的不景气,我去过很多地方,明显感觉到,哪怕在很偏远的地方,这种萧条感都明显地存在。但实际上,现在不仅仅是经济萧条的问题,在经济萧条的背后,是社会在停转,体制在停转,甚至政府在停转。当然停转是夸张的说法,准确的说是转得慢了。有的地方是明转暗停,虚转实停。像抄党章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红红火火,而涉及经济社会发展的实的东西,则是转得很慢。
有人说,这是反腐败造成的怠工现象,我认为,是有这个因素,但不完全是这个因素。有的干部说,现在不知道怎么干,一干就出错。
这后一个原因说明的是国家的方向感问题。在过去三十年改革开放的过程中,我们有过顺利的时候,有过不顺利的时候,但是无论是顺利的时候还是不顺利的时候,哪怕是受到挫折的时候,国家的方向感,即国家朝着什么方向走的问题,从来没有模糊过。朝着什么方向走?朝着现代化的方向走,经济上朝着市场经济的方向走,政治和社会朝着民主、法治的方向走。
但在最近的一段时间,这个方向感却有些模糊了。一段时间里,人们甚至有一种文革卷土重来的感觉。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人们对国家的方向感觉模糊了。不要以为这是一个很虚的问题,单就对经济的影响来说,都是很明显的。
这个方向感是最重要的,如果中国现在国家的方向感不明确,什么改革,什么转型,我觉得根本都谈不上。所以,首先要解决方向感的问题。而解决方向感问题,按照道理来说其实没什么可难的。十八大之后我们曾经开过两个很好的会,出了两个很好的文件,一个是三中全会关于全面深化改革的文件,当中最重要的是两个地方,实现国家治理的现代化,发挥市场的决定性作用。另一个是四中全会,法治,依法治国。问题是要真正朝着这个方向走。
精英和上层的安全感
与国家方向感相联系的是精英和上层的安全感。在法律的意义上,在人格的意义上,人人都是平等的。这当然没错。但同时我们得承认,不同人的能力是不一样的。什么是一个好的社会?一个好的社会总得让最能干的这些人脱颖而出,当然同时要规范他们,使他们的行为更有利于社会。改革开放三十年和改革开放之前比,一个重要的变化就在这里。
在过去三十多年中,中国经济快速发展,你可以找出种种原因,但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最能干的人有了机会,在经济和社会的发展中起到重要的作用。
但在最近的几年中,与国家的方向感模糊相伴随的,是相当一批精英在“跑路”,资金在外流。现在“跑路”最明显的,一个是有钱人,一个是有知识的人。甚至一些很温和的人,对体制很认同的人,都在开始跑路。没跑的,也是人心惶惶。这背后,就是精英的安全感问题。
我与企业家有不少接触,他们作为生意人,而且他还得负责一帮人吃饭呢,当然得努力经营企业,得寻找机会。你能明显感觉到,很多人寻找的都是短期机会,一些长远的规划,长远的投资,不愿意考虑了。为什么?因为看不清这个社会将会怎么走,甚至在担心自己的财产安全。
因此,现在经济要走出困境,精英上层的安全感非常重要。而安全感最基本的保障,是法治。临时性的政策倾斜,甚至一些重视民营企业的举措,都已经不能解决问题。
老百姓的希望感不能破灭
应当说,在十八大前后,老百姓应该是充满着希望的。在那之前多少年不作为,问题已经积累的越来越多,有的已经积重难返。人们期待有一届新的班子,能够有魄力,有能力来面对这个问题。十八大之后,打老虎、反腐败,更进一步让人们看到了希望。
但要看到,在最近一两年中,社会的心态,老百姓的心态,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甚至对反腐败,也是什么样的说法都有了。
这个情况又与经济周期碰到了一起。我最近走访了一些地方,包括农村。据我所见,有相当一部分地方,去年农民的收入是减少的。比如河北,前年玉米的产量是一块二,去年只有七毛多不到八毛。农民的收入怎么可能是增加的?按照有关报道,去年仅粮价这一项,农民减少的现金收入就有一千多个亿。而按照目前整个经济形势,农民打工的收入也不可能有很大增加。
城市呢?去产能,涉及到几百万人的转岗甚至失业下岗问题。客观地说,这次涉及到的人比90年代中后期那次要少,政府准备的条件比那次要好,但毕竟涉及到几百万人的生计问题。
要给人们对未来的明确稳定的预期
上面这些问题,说起来都是对未来的预期问题。要看到,在社会转型期,形成对未来明确而稳定的预期,是至关重要的。
预期问题只有放到中国社会转型的历史脉络中才能清晰起来。我不太同意现在改革往前走不动了、停了的说法。我觉得,我们现在面临的情况是,过去的两个三十年的路基本上走完了,其潜力基本上释放完毕。我不想谈论如何评价两个三十年这样敏感的话题,我只是想说,从客观的情况来看,这两个三十年的潜力释放完毕了。现在不是简单地按照哪个三十年的道路往前走的问题。
现在社会要进入一个新的三十年。这个新的三十年应该建立在过去那两个三十年认真反思的基础上,从而提出具有一种超越性理念。这个理念,应当体现出对过去两个三十年的继承与超越,应当体现出13亿人利益的最大公约数,应当体现出人类的普世价值,应当体现出人类进步的共同方向。这几年我一直在强调公平正义的问题,就是想对这个问题有所讨论。
内容节选自6月17日孙立平《当前经济困境与社会转型》及6月28日孙立平在腾讯思享会夏季论坛上的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