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20年代初,教育家经亨颐一眼看中了家乡上虞的白马湖,动员同乡富商陈春澜出资,在湖畔创办了一所中学,定名春晖,自任校长。
从此,白马湖畔相继走来了一批名人:夏丏尊、朱自清、丰子恺、朱光潜、李叔同、蔡元培、叶圣陶……他们或入住执教,或走马讲学。
这些从四面八方走来的名人,同怀着一颗纯真的心,用“一种扣动人类心弦和生命息息相击的东西”将白马湖营造得一片清幽、遐远,深沉、恬淡。
从此,白马湖畔多了红柱雨廊,多了八角屋顶,多了百叶柳窗,多了一排又一排木屋。经亨颐的“长松山房”、夏丏尊的“平屋”、丰子恺的“小杨柳屋”、李叔同的“晚晴山房”、朱自清的“小平屋”……把一个白马湖点缀得诗意盎然。这些木屋虽低矮,却很难度量它们的精神高度,这些木屋虽平淡,却很难探测它们的思想深度。
那“长松山房”里,挥笔疾书的豪迈,那“平屋”中,饮酒论文的壮怀,那“小平屋”里,秉烛长谈的肆意,那“小杨柳屋”外,切磋雄辩的热烈,那“晚晴山房”前,望霞吟诵的情怀,一一集聚在白马湖畔,经年不散。
1922年,身材高大,脸色黄黑,白布短衫的夏丏尊来了。他一来,就想将春晖中学打造成一座全国一流的学校。在那座“平屋”里译《爱的教育》,写《平屋杂文》,被当时春晖师生誉为“真学先生”,那“平屋”也被誉为“笃学之宅”。“平屋”赋予夏丏尊物质贫困的同时,也馈赠他精神的富足。松涛、霜月、饥鼠、积雪,装饰了平屋,平屋则将它们一一镌入唐诗宋词的意境中了,在这样的意境中工作,哪还有一个冷字!
朗朗的笑声从“平屋”传来,那是夏丏尊与朱自清在院子里把酒论文。“平屋”的房门是开着的,看得见那盘文竹,疏影映壁,静宁清隽;那盘棕竹,清癯瘦削,丰神俊朗。湖光山色从门里从墙头进来,泻到他们的窗前,桌上。院子里,紫薇花开得正旺,月季花暗香浮动。
“平屋”的大门从来都是敞开的,就连过往的陌生人也可以进去喝茶聊天。敞开的“平屋”广纳百言,成了一条联系当地百姓与春晖学生的情感通道。这条通道一经打开,就背负了一种责任和义务:散播爱的教育。
深夜工作也罢,饮酒论文也罢,开门沟通也罢,“平屋”实在是太平凡、太平淡了。但站在“平屋”前,感动却一丝一丝渗入心底。眼前的“平屋”被葡萄藤遮得严严实实,片片新绿把“平屋”撑得生气盎然。夏丏尊当年手植的梅树,依然傲立在“平屋”一侧,老枝遒劲,嫩绿点点。忽然想起夏丏尊在一篇随笔中的话,高山不如平地大。平的东西都有大的涵义。是的,“平屋” 没有幽州台的高峻,没有岳阳楼的雄伟,但谁又能说它不高峻,不雄伟呢?
今年,刚好是夏丏尊诞辰一百三十周年,逝世七十周年。遥望“平屋”后通往象山腰的那条小道,夏丏尊与他夫人的墓隐约可见,这个低平的墓,从1946年到现在,整整七十年,一直对望着“平屋”书房的窗轩。叶圣陶的碑文,马叙伦的墓志铭在苍松掩映下,闪闪烁烁。于是就有诗句跳上心头:“江南祭酒今属谁?域外名贤苦见寻。东莞高风留梵宇,香山雅望重鸡林。翻经事业推能手?疾世襟怀见素心。留取艰贞傲岁晚,松姿未许雪霜侵。”
1922年,丰子恺从上海来了。他一到白马湖,就向人讨了一小株柳,种在寓屋的墙角里。从此那间被朱自清称为“一颗骰子似的客厅”,成了文化沙龙中心。油灯下,他们切磋宏论。朗月高照,微风吹拂的晚上,住在白马湖的一批“布衣先生”总喜欢到“小杨柳屋”院内的那株柳树下,摆上一张八仙桌,打开一个老酒甏,端一碗炒螺蛳,边吃边谈。“谈文学与艺术,谈东洋与西洋。海阔天空,无所不谈”。他们个个才气横溢,彼此意气相投,共同追求真善美。中国现代散文中的一脉——白马湖派,就在这样的气氛下诞生了。
一个美好的月夜,丰子恺一人漫步白马湖边。一钩初夏的新月高挂中天,近看,白马湖微风细波,万木扶疏,远望,“小杨柳屋”帘卷西风,高朋雅坐。他一下来了灵感,快步回到“小杨柳屋”,嗖嗖几笔就画出了那幅传世名作——《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
这幅如宋元小令般意境悠远的水墨漫画,用疏朗简洁的笔触勾勒出房舍廊前的景致,廊上是卷上的竹帘,廊下有木桌茶具,画面大片留白,一弯浅浅的月牙高挂。清幽的夜色,清雅的房舍,清静的心境,如泠泠的古琴声在画幅间流淌。很有一种宁静致远的意境。
从此,那间“小杨柳屋”的客厅互相垂直的两壁上,常常贴满了丰子恺的漫画稿,微风过处,可以听见飒飒的声响,很有一种诗意和韵味。
丰子恺早离我们而去,但他的《小杨柳散文》犹在,他的《小杨柳书法》还在,他的《白马湖春天》还在,他的《子恺漫画》还在,它们一一挂在中国现代文化的长廊上,与“小杨柳屋”与白马湖一起,熠熠生辉。
如今,“小杨柳屋”东边的居室已辟为纪念室,纪念室的一角放着一架钢琴,掀开琴盖,高高低低的琴键已是破损不堪,用力击键,敲出几个音符来,不成调,但回旋在“小杨柳屋”上空,自有一种清幽高远的余音。那是《游子吟》校歌,还是《城南旧事》插曲,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1924年,潇洒倜傥的朱自清从宁波来了。三天前,他还在宁波第四中学书房枯坐,独对孤灯,听屋外淅沥苦雨,想国事家事,风声、雨声、心声交汇一起,“万千风雨逼人来,世事都成劫里灰。秋老干戈人老病,中天皓月几时回?”三天后,他便接到夏丏尊的来信,要他立即到白马湖春晖中学执教。
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微风飘萧的春日”“走向春晖,有一条狭狭的煤屑路。那黑黑的细小的颗粒,脚踏上去,便发出一种摩擦的噪音,给人多少清新的趣味……这是一个阴天。山的容光,被云雾遮了一半,仿佛淡妆的姑娘。但三面映照起来,也就青得可以了,映在湖里,白马湖里,接着水光,却另有一番妙景。”朱自清走着,“右手是个小湖,左手是个大湖”,湖水很满,仿佛要漫到他的脚下。“湖在山的趾边,山在湖的唇边;他俩这样亲密,湖将山全吞下去了。吞的是青的,吐的是绿的”。
山水之美,真诚之美,闲适之美。这是白马湖给朱自清的三件礼物。他常常聚三五知己,烫一壶老酒,看月缺月圆,听潮起潮落。或发思古之幽情,或作邈远之遐想。
朱自清十分喜欢白马湖,说,那里春天也好,夏天也好,黄昏也好,始终氤氲着一种诗意。
“青山绿水为伴,良朋益友为邻”,白马湖畔的幽远,小平屋的温馨,把多愁善感的朱自清从茕独凄苦中解脱出来。他的灵魂在白马湖畔欢悦地高叫着,他的思想在小平屋里自由地驰骋着。《春晖的一月》《白马湖》等一篇篇佳作呱呱坠地了。中国现代散文的璀璨一页就要揭开,传世名作《荷塘月色》正在孕育之中。
一种柔情一旦被真善美所激发,就有不可阻挡的力量。难以想象,当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爆发后,这位柔弱的文人在那小平屋中拍案而起,一口气写下那急雨战鼓式的长诗《血歌》和《给死者》的心情,更难猜测,他在茕茕灯火下,运用理智利刃,剖析国情时的那种焦虑。但可以肯定,这时的朱自清成熟了,成熟于白马湖爱的救赎,成熟于小平屋情的慰护。
望着朱自清屋子厅正中挂着的那幅照片,那炯炯的目光似乎还在寻觅那从门里、从墙头透进来的湖光山色。桌上椅上旧物依旧,一尘不染,竟让人疑心他只是去了对面的学校授课,片刻就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