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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文案例
水有多宽
发布日期:2016-7-21  发布人:匿名  访问人数:843   收藏(0)

张水宽是用手指摸索光明的。他一辈子,活得不容易。但硬是用十根指头给自己点亮了一盏灯。

张水宽今年六十七,头发雪白,散乱,像顶一头腊月的雪。八岁就双目失明,陷进了无边的黑暗里,不见日月。十三岁,父母双亡,天塌了。一个年幼的孤儿,我无法想象是怎样熬过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的。这事,搁谁身上,谁都没法活。

后来,幸好有后来。他被送到福利院,养活了。眼里是黑的,但日子似乎还透着一丝光亮。就这样,他在黑漆漆的世界度过了六七年,打发了没有盛开就几近凋残的童年,和前半截没有色彩的青春期。再后来,他被福利院保送到兰州医科学校,免费学盲人按摩。那时,物质贫乏,但人心肠是热的。

三年期满,他回到天水。他说,临走时,他们都在毛主席像前发誓,回去了多讲奉献,医疗费,少收,穷苦人的,能不收,就不收。这话,他记住了,而且记了一辈子。

上班后的张水宽,辗转过几家医院,当大夫,主要是按摩。五十七左右,退休了。这几十年的生活,我并不知晓。但我相信,他有一把硬骨头,多大的困苦,都能撑过去。

沿着吕二北路,向南,穿巷子,直走。左手边,就是张水宽的盲人按摩诊所。巷子深,两边摆满了蔬菜、水果,流淌着熙熙攘攘的人。靠诊所的半截,就冷清多了。

到他的诊所是下午,春阳西斜,寒意料峭。进门,诊所里生着炉子,很暖和。两张病床,旧床单,铺得有些乱。墙角立着他的拐棍,用的时间长了,被粗糙的手打磨得铮亮。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人体穴位图。还有十七英寸的老电视,一架挂着锁的风琴。铁门的玻璃上,挤进来一片阳光,拓在物件上,黄黄的,像岁月落下的灰尘。

没有病人。一切显得安静。只有巷子的嘈杂偶尔夺门而入,钻进耳朵。

张水宽坐在门口的沙发上,闭着眼,在想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想,就坐着罢了。快七十的人,能想些什么。棕色的皮沙发,确实旧了,两处地方破了,撅着稀松的海绵。

张水宽退休后,一直开诊所,按摩,一是生活所迫,二是党和政府抚养成人,老了,还想做点贡献,要不,心不安。箭场里,解放路,都开过。后来就搬到了现在的地方。这一开,就十年。一个花甲之人,用手指又摸索了十年,把一段光阴摸到了古稀之年。

十年,手上还有劲。可心,要比手指更有劲。

有病人进来,他打招呼,似乎都是熟人,病人躺下,他走到床边,握住手臂,比画穴位,四指按住,拇指按摩,点艾,摆在病人掌心,灸。虽然看不见,但动作毫不拖泥带水。阳光洒在了他的脸上,一张落满沧桑的脸,刻着光阴的沟壑渠梁。

张水宽说,这里偏僻,病人都不知道,知道也急忙寻不到,生意,也冷清。

张水宽说,到这里来看病,有些人不付钱,说下次,但就再没音讯了,还有人给假钱,一百的。但这毕竟是少数。实在困难的,他就不收钱,一年下来,免掉的有上千元。

人活这一辈子,都难,能帮就帮一把,我这手艺活,不贪钱。他还说。

说说张水宽的徒弟。

从退休,到现在,他共收了二十五个徒弟。这他心里有数。这些徒弟,他一分钱都没收,全免费的。这,他心里也有数。

现在,身边有两个,都是乡下来的。一个女的,曾是他的病人,腰椎间盘突出,到医院看遍了,没起色。后来偶尔经过吕二北路巷子,瞅见他的诊所,抱个试探的心态,治下来,竟好了。感动之余,就跟上他学医了。

另一个男的,姓卢,二十八,师范毕业,想着考个老师。可总觉得眼睛模糊,一查,患有视网膜色素减少,没法治,只有慢慢等着,黑暗,一天一天降临——多么残忍的命运,一只黑色之手,将要遮蔽他的眼睛,世界注定消失,光明注定散去。可是他,小卢,没有被黑暗之手摁倒,而是把懦弱放翻在地。他打问到张水宽,想学按摩。这样,以后看不见了,还可以走张水宽的路,不给家人添负担,自己至少能养活自己。小卢是这么想的。

因为日渐虚弱的体质,张水宽本不想再收徒,可小卢的遭遇让他心如针扎,他不想再看到一个年轻人走上自己的那条艰涩路,重蹈覆辙。他几乎老泪纵横。最后还是收下了这名徒弟。照样,他没有收任何费用。

如果仅仅双目失明,张水宽和一家人或许能过得更轻松些。

可他有一个瘫痪了近十年的老伴。

每天,中午、晚上,他都要拄着那根棍子,从诊所摸回家。不过五六百米,他都要一步步走半个小时。本可以外面随便吃点,但他不,得回去给老伴做饭。虽然眼睛看不见,可他还是到厨房哆哆嗦嗦地切菜、烧水。生一顿,熟一顿,日子在十根手指头下摸索着过去了。

到张水宽家,一楼,租住的。进屋,杂物散乱地扔着,大厅摆着床,堆满衣物。屋子灰暗陈旧,很久没有收拾了,再说也没法收拾。张水宽到厨房洗洋芋,那颗洋芋全绿了,根本不能吃,可他看不见,还一刀一刀摸索着切。看到这些,眼泪就真的忍不住了。

岂止做饭、洗衣、买菜,还要给老伴端盆大小解。这些,他一个盲人,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的老人,全要去做。年复一年,岁月恍惚。在黑暗中,他伺候着一个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女人。看见看不见,其实都无所谓,心里装着就好。

他对这个世界的记忆,定格在八岁那年,记忆停滞了,可时间依然嘀嗒在走,走白了头发,走淡了记忆,走过了风雨。

水有多宽?六十多年的宽度,也很宽了。在这无色的河流上,一个老人,渡自己,也渡别人。他用十根手指做桨,摸过河流,在岸边,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 人民日报 》( 2016年07月18日 24 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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