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草木怀新,田野清明,日子一天天润朗起来。有人在河道里掐苜蓿芽,竹篮放在身后。扎小刷子的娃娃,坐在石头上,逗一只蚂蚁玩。
祖父就是在这个季节突然失踪的。
我们打他电话,关机,满城找,不见人影,联系所有亲朋,也毫无音讯。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早上吃早饭时还在家里,一转眼,毫无征兆,就不见了。我们坐在小叔家里,面面相觑,开始做着最坏的打算,是不是早上出门走丢了?或者是发生了意外?要么遇上了坏人?我们七嘴八舌地猜测着,但随后都一一否定了:就算祖父迷路,他拿着手机会联系的,手机没电了,还有公用电话。要是出事,公安部门早联系我们了,何况都已经一天了。莫衷一是,转眼已经是下午四点,太阳斜挂在了远处的树梢上。
这时,向来话少的小叔说,肯定回老家了。
为啥?
你们想想,现在是几月?
三月份,跟几月有啥关系?
有关系,咋没关系,这时候正是种玉米、胡麻、葵花、洋芋这些秋田的时候。
你的意思是他回去种地去了?
对,你们记着没,去年秋天,接他进城来住,他就极不情愿,为啥,因为那时候正要种油菜,他的想法是要种一亩油菜,要不把地荒了。前几天他看秦腔回来,絮絮叨叨就说看见河道里有人掐苜蓿,再过几天,下场雨,地里存一点墒,就能种秋田了。
这样子一分析,的确极有可能回家了。我们觉得。
祖父今年八十,是个退休老干部。曾祖父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姑娘。祖父排行老大,五几年参加工作,一直在公社干。一有闲余,就翻山越岭赶回家,帮患着白内障的曾祖父务农种地。后来,姑娘外嫁,兄弟分家,曾祖父就留在了祖父这边。那时祖父刚要调到县委组织部门,仕途前程大好。但曾祖父还是叫回了祖父,因为离家太远,家里的地还需要有个帮手。于是祖父就回到了我们那里的乡镇,一干就是半辈子。
也就是自那时候,祖父慢慢把各种农活都拾在了手里,虽然身为一个国家干部,撒籽、耕地、扬场、摞麦垛子、搭玉米架,样样都是好把式。相识的人常常笑着称赞他是右手笔杆子,左手犁耙子。
退休后,本是该享清福的年纪,但他比以前更忙了,没黑没明地在地里干活。秋后,麦子割完,没歇几天,他就驾着驴耕麦茬地了,人家耕一遍,他耕两遍。冬天,大雪前,地上落满了霜。庄里人都窝在热炕上不出门,他去麦地里抓田鼠,一守一整天。初春,天一暖,冻土一松,他就扛着锄头下了地,把每一亩地里的土疙瘩敲成末子,杂草一苗苗拔得干干净净。夏天,麦子未黄,时间宽展,他就背个背篓,满山捡驴粪,到秋后就是再好不过的肥料。他熟络我们家里的每一块地,甚至比自己的指纹都熟。他知道每一块地的大小、土质,名字的由来和隐藏的故事,闭着眼睛他都能走到地。他也熟悉每一块地的性格和脾气,今年种什么成,明年种什么好,他一清二楚,似乎坐在山野里跟地商量过一样。
他常说,人误地一天,地误人一年,所以,地,一天都不能耽误啊。
他有一本务庄农的经,给儿孙们说起来,能说一整天,什么洋芋不能种重茬,种了重茬虫口大;麦靠耕地荞靠粪,秋田不锄如不种;清明种玉米,谷雨点黄豆;种麦不倒茬,十种九年瞎,等等。
后来,儿孙们都进了城,曾祖父、祖母都离开了人世,家里留着祖父一人,显得孤单冷清,我们三番五次要他进城住,他都不来,就是舍不得撂下那几亩地。他说,这地啊,我种了一辈子,跟人一样,有感情,我拍屁股一走,地谁种?我们说,种啥地啊,有吃有喝的,只要有钱,都能买到。祖父把一根烟狠狠咂了一口,是不缺吃喝,但地荒了咋弄,地荒了,再种熟,就难了,好比人心,心一野,还能收回来吗?
然而祖父年事渐高,身体也每况愈下,去年前半年,做了个手术,大力气出不来,走到地里去都吃力,何况耕种,他才跟我们进了城,住在一起。虽然人在城里,但心,还在地里。天旱天涝,打药除草……他就这么自言自语地念叨着,看着日子一天天从墙上揭过去,看着春去秋来、麦青麦黄,而属于他的部分,只剩下记忆了。
想到了祖父可能的去处,趁着天色尚早,我和小叔找了车,回老家去找祖父。
车一路没有停歇,一个多小时后,到了老家。家里门锁着,门口倒着一堆湿驴粪晒着,显然是祖父倒的,准备晚上填炕用。我们找了两块地,没有,最后在水湾沟的一块地里看见了他。那时候,夕阳渐渐下去,天边抹着一层淡淡的橘黄,暮色从沟底升起,开始笼罩大地。祖父在地里,还在一锄头一锄头挖着地,他似乎忘了黑夜即将来临,他也忘了浑身的病痛,像一个三四十岁的人一样,挥动着胳膊,黄土在他脚下翻动,腾起一股土雾,黑褐色潮湿的泥土铺在他身后,衬得他藏蓝色的身影那么孤独,又那么坚决。
我们给家里打了电话,说祖父在家,大家才安了心。
我们进了地,松软的泥土将我们的脚陷下去,土钻进了鞋兜。祖父见我们来,随意地问了句,你们怎么来了?取下蓝布帽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又开始挖了。小叔责怪祖父不打招呼就回了。祖父边锄边说,我给你们说一声,你们还能让我走脱身吗,我就想回来看看地,想种一点油菜,你们娃娃子咋不理解人呢。
是啊,我们真的无法理解祖父和土地的那份感情,我们只看到了他的犟,却看不透他内心对泥土的情意。
我让祖父歇歇,我和小叔轮换着把剩余不多的一点地锄完了。祖父说,明天你们没啥事,就跟上我把这地的油菜籽撒上,我在家里待一段时间。这人啊,就是怪,城里把肉上的病看好了,心里的病又犯了。
黑夜覆盖了山野,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祖父背着手,迟缓地走着,他看看深沉的夜幕,说,这两天能下点雨,地就软和了,种油菜最好,可这天气,都多少天没下雨了,土神爷估计都渴坏了。
回家后,他把锄头挂到柴房,洗了把手。我们盘腿坐在炕上,祖父开始捣起了罐罐茶。茶在缸子里咕嘟嘟叫着,电炉的火,映亮了祖父刻满皱纹的半边脸,皱纹里,埋着一粒粒黄土,像皮肤上撒下的黄土种子。他给我们一人一块馍馍,我替我们倒了煮得很酽的茶。祖父嚼着馍馍说,这地,种久了,就有感情,地跟人一样,也通灵性啊,我一进地,捏起锄把,就想起你们的太爷和奶奶,想得心里慌啊,我就跟我锄头下的土说话,它们能听懂我的话,它们跟我处了几十年,咋能不懂我的心思呢?
夜是缓慢地深了起来的。田野如梦,村庄安宁。我们的灯火,一直亮着。我们听祖父讲起了那过去跟土地的事情。想起过去牛马欢腾,麦黄遍野,人声鼎沸的场景,再看看今天日渐增多的撂荒地,蒿草遍野,土地荒芜,让人伤心啊。想起过去身体健好,亲人都在,背粪种麦,收割碾场,人虽辛苦,但心里总是痛快啊,可如今,人老体衰,再也不似当年了,这也让人伤心啊。想起过去年轻人都心怀土地,操着粮食的心,思想单纯,人生质朴,而如今孩子们被欲望拖垮,不知节气何用,不问农事何为,这也让人伤心啊。祖父望着窗外,眼眶里湿漉漉的,他慢慢怀念着那些过去的年月,像坐在地边,把生锈的犁头一遍遍打磨着,最后,磨出了锃亮的光。
我们静静听着,有布谷鸟叫着,掠过房顶,朝北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