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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散文
居然隐者风
发布日期:2016-3-8  发布人:匿名  访问人数:990   收藏(0)

富阳庙山坞,黄公望结庐隐居处。站在2016年第一场冬雨里,我叫了声:“黄……”未及出口的后半声,如一滴雨从竹梢无声地落入我的棉帽,如更远处苍茫的雨雾,无声地溶入大地。

  黄什么呢?大师?先生?老伯?公望兄?大痴?……被尊为“元四家”之首的黄公望(1269—1354),以那幅令人叹为观止的《富春山居图》和他本人在中国绘画史上的地位,无疑该称呼他为大师。可是,他本人喜欢人们称呼他什么呢?还是根本无所谓?

  当我沿着他当年走过的竹林幽径,走向七百年前的他,我的想象总停留在至正七年(1347)。我看见一个蓬头长须、不修边幅的老人,背着一个皮囊,皮囊里装着画具和酒,和好友无用禅师正兴致勃勃地走在我的前面,也是这样的冬日,也有这样的细雨,他们已经走遍了富春江两岸所有的山水。竹林深处,传来无用师的声音——你给我画一幅画吧,才不辜负这好山水。黄公望说,好!无用师又说,我不放心,恐被人夺爱,你得在画上写上我的名字,说这画是我的。黄公望抬头看了看近在眼前的家园,说,好!

  推开柴门,踏进这个叫“小洞天”的家园,他们不会想到,这幅被后世称为《富春山居图》的旷世绝画,竟耗去了黄公望数年的光阴和心血。他们不会想到,这幅画辗转流离二百五十年后,被藏者欲焚烧殉葬又火口余生,最终断为两截。他们更不会想到,多年后的乾隆无限痴迷此画竟至真假不辨,而侥幸留存的残卷被后人分别名之为《剩山图》和《无用师卷》,分藏于浙江博物馆、台北故宫博物院,隔海相望,直到分隔三百六十年后才短暂地合璧重逢,又继续隔海相望。

  我尾随着他们的声音,在冬雨里拾级而上,看见自己沾染青苔的皮靴渐渐化成了一双古代女人的绣花鞋,在冬雨里缓缓而行,走进了黄公望“偕无用师回家于山居南楼援笔作长卷《富春山居图》”的前一日黄昏。我是他的次子德宏之妻毛氏。我掌着一盏油灯,撑着一把伞,将他们迎进了家门。我在他们身后,看他们穿过院门两旁在雨里闪闪发亮的竹,踏过青苔斑驳的鹅卵石地,穿过小屋前的两棵大树,走上廊前的石阶,走进了灯火深处。然后,我走向厨房,吩咐厨娘将炖了很久的炭火炖鱼起锅,我拔下簪子拨了拨炭火,红亮啄了一下我的眼睛,一场酣饮正拉开序幕,山里的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

  酒过三巡后,我穿过细雨,来到院子右侧临溪的南楼画舍,帮他再整理归置一下画具,因为我听说,明天起,他要画一幅很大的画。我在廊檐下站了一会儿,看细雨在竹叶上凝结,再慢慢滴下来。我在想一个问题,一个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公公长期隐居在此,痴心作画,家中老小很是担心挂念,夫君德宏便偕母亲叶氏和我,追寻至此陪伴他。可是,隐居,到底是什么?隐居于我,仿佛是个牢笼,幽暗的山坳困住了我,几乎见不到人。而对于公公,隐居为什么如此快乐?公公并非富阳人,他本名陆坚,江苏常熟人,后过继给温州苍南黄氏为子改名黄公望,可他为什么选择了富阳作为他的隐居终老之地呢?

  我听说,他曾是“松雪斋中小学生”,他一开始不是画家,更擅长的是书法、诗词、散曲,曾为很多名画题咏。中青年时代的他是个读书人和落魄官人,当过中台察院椽吏,遭受冤枉入狱,出狱后看破红尘,浪迹江湖,在江浙一带卖卜为生。五十岁左右,公公才开始山水画创作。已是知天命之年的他仿佛一棵幼苗,把前人当作阳光雨露,广采巨然、荆浩、关仝、赵孟頫等众家之长,最心仪顾恺之、王维、董源、李成等,学的不仅是诗风画风,更多的是胸襟气质。六十六岁时,他和画家倪瓒同时皈依主张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全真教”后,更是崇尚自然自足,成了一个超凡脱俗、自称“大痴”的道士。

  也许是对故土的怀念吧,公公晚年回到了浙江,富春山水的奇特魅力让他痴迷流连,便选定了江北大岭山白鹤墩,隐居在村后的庙山坞,从此“焚香煮茗,游焉息焉。当晨岚夕照,月户雨窗,或登眺,或凭栏,不知身世在尘寰矣”。 一个人的精神自在了,一个人的艺术才能自由翱翔。一幅幅画作,描绘的是风景,也是心境,他的人“精严逸迈”,他的画“浑厚华滋”,可谓珠联璧合。

  一大滴雨滴到了我的棉帽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我从雨声中醒来,发现自己正站在黄公望画舍的屋檐下发呆。同行的人们已陆续往院子外走,人声在竹林后隐隐约约渐行渐远。突然有一种被他们抛弃的感觉。假如我一人留下,我憧憬了无数次的隐居就此实现,我愿意吗?

  曾多次探寻三百年前明清文人的隐居地杭州西溪,也向往当代隐者聚集地陕西终南山,还想去黄公望杭州隐居地走走。我写过西溪九个隐居故事,那个“舟从梅树下入,弥漫如雪”的地方,那些真正的隐者,有的为保护《四库全书》等万卷藏书避居西溪,有的“功成名遂身退”,有的逝去前两个月来此养病却邂逅爱情,有的探望老友却遇红颜知己从此生死相伴,有的同好诗文结伴而居,有的同名同姓同龄同志趣隔河而栖,诗酒相对,风雅相应……他们在世外桃源里,不是虚度年华,而是做了这辈子最想做的事。其中有一个园子叫“泊庵”。“泊”的本意是漂着,暂时停下来歇一歇,而到了西溪,暂时的泊却成了永远,这是隐居者最好的归宿。可是最近,当我看到终南山一个年轻的隐者将他的生活和他拍的美图晒在微信朋友圈里并且很火,我就想,他拍一朵花、一只鸡的时候,他的目光还是一个隐者的目光吗?还是变成了替读图者看花看鸡的尘世目光?

  我循着人声急急往外走,仿佛真的怕被他们抛弃了。当我的身影消失,这座山坳的这户人家,就只剩下他们一家人了。他们一家人,在并不遥远的七百年前,喝着酒聊着天。黄公望喝下一大口温热的米酒,同时在心里展开了一幅富春山水图——江水、远山、村落、草坡、亭台、渔舟、小桥……他喝的酒是富春江水酿的,看似淡,却容易醉人,如他画里的富春山水,看似淡,却浑厚阔远,恣意汪洋。

  在我的印象里,古往今来的艺术珍品,大多缘起于情,爱情、亲情、友情、家国情,而绝非名利,《富春山居图》亦是。耄耋之年,黄公望在画中题款说:“兴之所至,不觉亹亹”——“兴”是热爱所致,就像此时陪同我们的当地人蒋金乐,戴着雷锋帽,穿着皮衣、牛仔裤、登山鞋,一副随时准备上山的样子,他曾花了几年时间一个人疯狂寻找山居图里的实景,雇船拍了两百多张照片,拼成了一幅实景图。“亹亹”的意思是无止无休、孜孜不倦,如泉水汩汩,余音袅袅,而我看到的,是一位真名士、真隐者的最高境界——心无杂念。

  估计很多人和我一样,有一颗隐居的心,却有一副贪恋尘世的皮囊。贪恋就贪恋吧,人和动植物,说到底都是俗物,就连美丽的鸟兽鱼虫,身处绝美的南北极,依然互为食物链、互为江湖。并没有什么世外桃源,在心里挖一个“山坳”吧,随时空一空,静一静,隐一隐,那么,从“山坳”里流出的泉水,必定更加清远。

  南方冬天的雨很湿冷,容易沁入骨髓。在富春山脚下的龙门古镇,一个女人拿着一枚古墨,在酒精灯上蘸一下火,在我额头及眼睛周围摩挲着,说能驱赶头痛,能美颜。墨蘸了火,却透出软软的凉意,凉意传达给肌肤的,却是中药般的暖,特别奇妙。抬眼,雨雾深处,已不见远处那个幽暗的山坳。对比玻璃框内的《富春山居图》,我觉得那个山坳更美,一个文化理想与栖息之地完美结合的双重空间,多么静啊,淡淡的一笔一墨,轻轻的一呼一吸,都让人震撼。(苏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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