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药碾子,是一个悬壶之人必须修炼的禅道。
药碾子靠碾轮在碾槽里不断滚动而把中药碾成粉末,中间宽敞,两头收紧,像一只驮着岁月的小船,行走于悬壶的湍急河流。它与白芷附子木香等卑微的草木深切接触,也与鹿角阿胶人参虫草等名贵之物深度亲昵,它所有的斑斓和斑驳,五色又五味。
我的药碾子是师父送的,他见我性躁,嘱我多多碾药,能修养心性。如今铁铸的药碾子好几年没用了,蒙了厚厚一层尘,蜘蛛在上面盘根错节地织网,我一看它落魄的样子,就觉得心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如被我抛弃的一个好友,在时光里颠沛流离。
当年,我在师父的惠风医馆学艺,在城东一角,一个苍老的巷子里,是个粗糙的木门铺子,几根木柱支撑着,但厅堂宽阔,几个中药柜子泛着陈黄色漆的光亮,还透出浓郁的中药芳香。药碾子搁在大堂一侧,见闻着来往的求诊者。
我拜师时,起初每天看药熟药,晚上听师父讲读《内经》。有时医馆很忙,其他的几个师兄腾不出手,师父便喊我去碾药。初上手时,我面对沉重的药碾一片茫然,因为自己技艺的生疏,碾轮在我面前也更显笨重难使。我甚至不会用双脚滚动轮子,只能用双手握住轮子柄,不断地滚动。这样一天下来,双手掌一手的血泡,有的还磨破了嫩皮,出血了,痛得我钻心流泪。师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点起一盏油灯,拿出一根缝衣针,针鼻子上穿条青棉线,沾上桐油在油灯上点燃,线就如一道火焰顺着缝衣针刺过我的血泡。血泡瘪了,师父说:“桐油祛风退火,很快会好。”这种油针,并非师父的专利,我的母亲也会。不过,油针捏在师父的手里,让我备感温暖和疼爱。
有了两手掌的血泡,第二天便不碾药了。我被师父和师兄们照顾,像一只被呵护的雏鸟,每天陪师父号脉抄方,或捏秤称药。那一杆布满星星点点的秤,细小笔直,称量着一个个人的生命,也称量着一个个人的痛苦和悲伤。
如此历练再三,我慢慢掌握了窍门,终于能够稳妥而有效率地碾药了。我常赤膊坐在木椅上双脚滚动着铁碾轮,咔嚓咔嚓地碾着干枯僵硬的中药,仿佛一曲重复的粗犷山歌,盘旋于青瓦白墙之间。中药被往返碾磨,然后过筛,细末另装,粗末再碾,直至药碾如泥。这种药泥大概有两种去处,一种混蜂蜜做中药丸子,一种和油脂做外敷膏药。中药丸子可大可小,小如绿豆即可,大如梧桐亦行。而外敷的膏药则深如夜色,青黛之中,还有几丝像桔黄的灯光,贴在患处,人温暖,心透亮。
有一次,医馆来了一个病重的患者,他儿子拿着师父的处方虔诚地递给我,方子上有一味野山参,特别注明“研末服用”。我赶忙从抽屉里拿出药材,在药碾子上滚动碾轮,碾得药细细的,几乎含口即化。事后,我问师父,为什么不水煎呢?师父笑道:“一味野山参,物稀而价贵啊!况且此人为心绞痛,冲服更易充分吸收,见效快。”
碾药是一个辛苦的活儿,夏天怕热,冬天怕冻。在冬天碾药,屋里头必烧一膛红彤彤的炭火,然后兀自滚动着碾轮,咔嚓咔嚓,孤独地响。碾药除了气候的冷暖,还有来自人的疲惫和单调,倘若在夏天,则难免不知不觉躺在靠椅上呼呼睡去了。一日,天气闷热,门外的玉米叶被日头蒸卷了。我在屋里碾药,师父进来,看我汗流浃背,又一脸的厌烦,说:“碾药累不?孤独不?”我的心思仿佛被师父一下洞察无余,只能尴尬地嘿嘿笑。师父说:“碾药也有乐趣,要学会自寻快乐,转移注意力,可以边碾边读书的。”他示范性地拿起一本药书,双脚滚动碾轮,在叮当叮当之声中翻阅起了一页页远古的方剂。
我在旁看着,在师父的脚下,药碾子是一只驮着快乐的船,在碾槽里张帆,一路风雨而去。他踩的药轮子不是药轮子,是桨,爱它而习惯于它,脸上所表露的神色,自然、深邃,像一名得道的禅师,怡然地品味着窗外的阳光和书中的淡泊。
物在身之外,不居身之内,忘物而不思物,这句话,师父总拿来教导我。他说,你满脑子想着在碾药,累从心来,心负重而来。我起初不知其中的意味,后来知道了,师父也老了。碾药碾出快乐,是一种高深的境界。你想,如果捧着一本书,双脚不自主地踩动碾轮,这种画面的古朴和灵动,洋溢着药房里的草木清香,多令人怦然心动。
在药碾子的陪伴下,我也在不断地成长,也会治疗一些简单的风寒风热的外感了。有一次,一个萎靡的小儿被他的父母抱进来了,我号了下小儿的脉,又看了他的手掌鱼际,在处方笺上准备写几味疏风散热的药。尚未落笔,师父从外面进来了,他看了看患者,说:“小儿娇嫩,用药要轻灵,如羽毛一样。”便嘱咐我去药碾子上碾几味药,调油脂敷在小儿的脚板上。我起先忽视师父这种举重若轻的治疗方法,认为太简单,无法体现一个医生丰富的专业知识。但师父说:“病之治,一味即可,不用二味,既节省了病人的费用,又减少了对身体的潜在伤害。你看那些古医书中,为什么有的方剂仅一二味,是药专而力足啊。”他停顿了下,又说:“像这个药碾子,碾药的话,我们还有研盂,也有捣药罐,但各有其长,各有其用。”
我看了看身边的药碾子,再环顾四周,陡然发觉这些中药器具,被师父赋予了它们治病救人的职责,进而获得了生命,鲜活地生活在草木之中。
第二天,小儿病好转了,药费也只花了一个鸡蛋的钱。
拜师后的第五年,我离开了惠风医馆。临行前,师父说:“中医之道,必尊中医之术。”他从后房搬出一个铁药碾送给我,说:“别小看一个药碾,其实是中药的一种工艺,马虎不得。”
我出师后在另一座城的街上也开了家医馆,虽然比师父的小,却五脏俱全。二百多味草木的中药柜子,高高大大立在大堂中间;一张四方长桌放在左侧,上面摆着一个崭新的号脉垫子;师父赠我的铁碾子置于大堂的右侧,没事时,静静地睁着眼看我,看得我不敢怠慢任何一事。
然而,经营久了,患者日多,需要碾的药也越来越多,我觉得有些忙不过来了,有患者推荐我用电动磨粉机,我便买了一台。这样,我把大堂的药碾子搬进了西厢房,它的位置被电动磨粉机无情地代替了。我有时无事,心想没有药碾子的监督,便觉自由轻松了许多。
每次我去师父的惠风医馆,看师父还在坚持用药碾子,累得腰酸背痛,便小声提醒:“买台小磨粉机吧?”
师父摇了摇头。
我知道,师父的坚持,不是守旧,是坚持一种工艺,一种传承,一种修行,一种医者的矜持,一种古色古香的慈悲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