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灿烂得很不真实,就像不相信眼前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楼房,是我所熟悉的那条街道一样。离开博乐小城不到三年,再回来时,竟感觉是走在了别人的故乡里,这很容易让人产生恍惚的错觉。但路标是真实的,行人是真实的,那些如梭川流的车辆也是真实的。
以前,走在这条宽阔的北京路上,就像走在一条怀旧的录像带上。两边的许多店铺是我所熟悉的,有些已经经营了一二十年了,我甚至还记得一些店主年轻的模样。很多故事,在我徜徉的时候散漫地漂浮上来,就像潜泳的鱼儿忽然跃出水面,让整个池塘波光粼粼。我很快就捕捉到了一种叫做温暖的物质,在目光引导下,进行内心的光合作用,在身体里慢慢升腾。我知道,这就是不绝如缕的家乡情节。
离开养育自己的这方土地,虽然不过千里,却一下子有了被推出去的感觉。乡情便在推力的作用下,诞生出来,它约定了我回望的走向。我想,如果思念像光线一样熠熠生辉的话,那故乡一定是呈放射状的,多少游子,从四面八方投过来能量,作用于同一个家园。
由于工作的繁忙和生活的节奏,大多以车代步了,来去匆匆,一晃而过,让我们忽略掉了许多宝贵的细节。很多年没有心无杂念地品读一条街了,当我把自己的步履按照阅读的节奏慢下来的时候,一些沉淀在岁月深处的画面,被记忆打捞出来,冲刷掉泥沙,竟然熠熠生辉。往事总喜欢对号入座,很多情节就像树杈上的苞蕾,当我开始想它们的时候,那些凋敝已久的面孔,抖落掉灰尘,排列有序地站在路边,桃花一样,开了。
北京路中央有座桥,叫北京桥,二十年前是小城最著名的景点。虽然不足百米,却是花岗岩雕栏,大理石铺面。首次进城的人,大都要站在桥头留影,以示佐证。
桥北侧有一长串背着相机的人,一把椅子,一块展板,就是一家商户。遇有顾客照相,店家都围拢过来,长枪短炮,煞是壮观。你全部问遍,都是一个价,两元一张,这是行规。到了晌午,如果还有没开张的,有人来照相,大家都会推荐到该处。在这座草原小城,都彼此熟悉,彼此照应。和气生财。多挣几块,富不了,少挣几块,穷不掉。在小城居住,生活悠闲,消费低廉。做生意看上去更像是找了件事做,与金钱似乎没有太多的关系。
桥南侧是六七家擦皮鞋的小摊,有两家兼配钥匙,有三家修鞋。只有老刘,既不修鞋,也不配钥匙,只一心擦皮鞋。人从摊位走过,别的摊主都会盯着你的鞋,嘴里急切地喊着:老板!擦鞋!老刘不。没活时,叼着一只细细的烟嘴,冲着你的目光微笑。见你望他了,才冒出一句:老板,打个亮撒!既不迫切,又不轻待,浓浓的川味。一只小靠椅,一个小木箱,摆放成了主顾的服务态势。他就坐在对面的木箱板上。顾客坐在椅子上,与他伸出的双脚,刚好构成了很好的视角,轻易就能看见老刘脚上两只擦得锃亮的皮鞋。低头劳作时,能看见他灰白的头发。我模仿川音说,刘总,焗一下么。他呵呵笑两声,并未停止手里的活计,都五十多岁的人了,焗啥子哟。他的头随着身子晃动,我的视线被搅得一片灰白。
若是夏天,脱掉鞋子,老刘会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木制的脚踏,上面有许多突出的疙瘩,来回滚动,按摩足穴。冬天,他会掏出一只手工缝制的厚厚的棉脚套,不像别人那样,丢给你。而是抓住你的脚,亲自套上。脚暖暖地蜷缩在棉套里,心也暖暖的。还有一只燃烧的小铁炉,他不时地把手凑上去,把鞋油和自己的手都烘烤一下。给鞋面抛光时,他把鞋子凑近嘴边,猛哈几口热气。温度通过白色哈气传递到鞋面上,也传递到了我的感动里。我不知道这道工序是不是有助于提升擦鞋的质量,但他对鞋的重视,至少提升了我与服务者之间情感的亲近。
站在北京桥头,看看自己落满灰尘的皮鞋,却找不到一家鞋摊。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时间,人都到哪去了?刚准备离开,身后传来浓浓川音:老板,打个亮撒。老刘背着箱子,从一间小门面房出来。四处回顾,而后小心翼翼放下箱子。我看了半天像是你,好久没有来喽。老刘不知我的姓,他也从来不问。他记住了每张面孔,那是他记忆里的姓。我问今天是怎么回事,老刘说,这里干不成了,来了新领导,要改造这条街,说北京桥太小了,要拆掉重建。说我们影响市容,都被清理了。他还告诉我,暂时寄居在这个小门面房,做点回头客生意。下个月这间小门面房也要拆了,他也不知道去哪里。在这蹲了十几年了,有感情了。我听出了老刘嗓音里的伤感。他俯身擦鞋时,头还是怀旧式地晃着,却一片雪白了。
站在桥头,掏出手机,想把这座桥的最后影像留存下来。忽然有些酸楚,这些承载着我们思念温度和故事细节的老建筑,是这个城市凝固的相册,每一页都记录着游子的乡愁。一旦都被拆毁了,我们的情感,会不会像一只只迷途荒野的鸟儿,找不到可以栖落的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