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来者去内蒙古大草原，总带着无限想象。

　　几乎所有的想象，都会被草色充满，除此而外，塞不进其它的东西。内蒙古，天然就是草织就的，是草的大毡子。那些山，阴山，兴安岭，贺兰山，阿尔山，是草原上常见的毡包。那些河流，黄河、额尔古纳河，那些湖泊，呼伦湖，都是草地上的水沟，泉眼子。乌尔吉木伦河——英雄洒血之河，干涸了，留下湿地，湿地用草色提示着历史。如果没有草，当然就没有了内蒙古。而所有的蒙古族文字，看起来都是草，用草的身姿写成，它们盘曲起来，呈现生长和茂盛的样子；有蒙文的地方，也一定有草，草场，草原，或者离草的世界已然不远。

　　巴彦淖尔以西的大沙漠，也是内蒙古的一部分。七月，以胡杨、骆驼刺、红柳为代表的草原之色，是绿的，是草色的。在沙漠间行走，绿洲随时与你意外相遇，让你意识到，这片黄色的无声世界，其实只是内蒙古这部绿色大书中的一页小黄页而已，只为提示浩瀚。

　　沿着鄂尔多斯的沙地，向内蒙古进发，毛乌素大沙地隐在草原植物之下。穿过沙地，植物是主角，它们块状地、集团状地、条状地，一窝一窝地占领着我们的视野，打开车窗，长风呼哨来袭，风中有沙尘味儿，更有草浆味儿，那种充满诱惑的草腥味儿。

　　鄂尔多斯渐渐隆起的草场与沙地，让大草原的另一个概念占领心头——蒙古高原。蒙古高原，把至尊的荣耀赋予了鄂尔多斯。在成陵，一百级台阶，将朝圣者的向往抬高到蒙古高原的尽可能的高度。从英雄的坐像回首，看天地之间，第一次有了天地相接的惊叹，天是顶盖，象征精神，地是世俗，承接草木。如我这样的外来者，目光与长天接触，感到伸手可及，甚至感觉到天与地正是我们在眨动的上下眼睑。放眼望去，没有什么阻挡视线，只有草尖，树梢和鸟的翅膀。

　　二

　　乌尔吉木伦河畔，科尔沁草原用马头琴讲给我一个蒙古族英雄的故事——嘎达梅林。

　　马头琴就是一匹神马的化身，它来自蒙古族的历史深处，经过了大草原每一个大大小小的故事。马骨、马皮、马鬃、马尾，都是琴的神形，深情的演奏者把马头琴夹在两腿间，依然像骑在马上，轻抖琴弓，就是打缰驰骋。蒙古长调把最好的献词都给了草原上的骏马，《黑骏马》《云青马》《小黄马》……“雕花的马鞍啊，我成长的摇篮！”

　　嘎达梅林，是蒙古族离我们最近的一个英雄。他是为了保护蒙古人的草原，保护那些青草年年在初夏时节按时发青的权利。当我在呼伦贝尔大草原那些水草丰美的景点和古迹间游荡，我到处可以看见嘎达梅林的身影——他们在草原上，在马背上，在书页发黄的册页中，在演唱长调的蒙古族歌手的神情中。每一座山峰、山包、草丘，都是嘎达梅林的头颅，望着今天的一切。呼伦贝尔用生动的绿色说，让我们如此回报你吧，让那些曾经的丑陋者在泥土下腐烂。

　　感谢嘎达梅林，感谢他的灵魂在草原长绿。

　　草原上的英雄战死后，躯体和灵魂一定要回到阿尔泰山去。蒙古族人最伟大的英雄回到了鄂尔多斯高原，马群将草地践踏成平地，英雄的躯体进入土地，地下的草根化作昔日护驾的勇士与之相伴；灵魂随着马蹄之音搭起的彩虹般的桥，进入长生天，那些战马践踏过的土地上，重新长出青草、树林，直到英雄的痕迹不露分毫。

三

　　宽广的希拉穆仁草原，给我进入内蒙古的第一个真正的安静的睡眠。清晨五点多钟，蛋黄红一般的太阳把我叫醒，整个毡包都是通体黄红。有那么几个刹那，连人也整个是通体黄红的，看得见思想以草原那般舒展着，一波一波展开，向远方蔓延。

　　接待我的主人，名叫宝音格勒。他曾经养有很多牛羊，用他自己的话说，天上有多少星星，自己就有多少牛羊。如今，他在希拉穆仁草原深处开办着一个度假村，他所有的牛羊都配套草原旅游服务的一支小小的马队。这个马队，可以把远方来的客人驮往草原上那些著名的景点，那里有泉眼，游牧人家，绵羊群，敖包，神山。在马背上，你走过草原上那些平凡而又复杂的小路，你可以下马步行草原，可以在草地上睡上一个午觉；你看到如此博大的世界，除了苍空，草地，身边低头吃草的马，蒙古族向导，再无二物；你可以体会与整个世界融入，草天一色，你的每一次心跳，都与天地之静密不可分。宝音格勒特别给我们讲到沿途经历的泉眼、水泡子，还有可以称作湖泊的大大的水面，它们在希拉穆仁草原深处保持着八百年以上的表情——谁知道呢，那些泉水没有映照过铁木真的飞扬的神色？

　　说到从牧民转而成为一个生意人，宝音的神情变得黯淡。他离不开草原，正如所有的敖包离不开草原。但草原在退化，沙化让那些饱含营养的牧草失去昔日的好名声。我们盘腿坐于草地，宝音告诉我们关于他自己的马背故事，讲那些过去的牛羊，马队和挥动套马杆的日子。他的声音极有穿透感，如草原上所有事物发出的声响一样，空旷直截，在草地上擦着草尖而过，低回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