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创世神话中,有女娲抟土造人的故事。她用土与水和成泥,揉捏成人。小时候,我问母亲:“为什么人身上的灰总是洗不净?”母亲说:“人是用黄泥捏成的啊,哪能洗净?”原来,人的前世是黄泥,是土和水的混合体。怪不得人依恋土地和流水,依赖土地和流水。土地和流水,是最深的哲学,最美的诗篇,最亲的血缘。
作家曲令敏写作数十年,出版著作多部。土地和流水,是她的一个写作母题。她的书《有情如画时》《消逝的田园》《山思水想》《河之书》,新出版的《河之源》,都以土地和流水为主角。记录孩子成长过程的书《地板上的母亲》,字里行间也荡漾着山光水色。她手中的笔,像杨柳枝,对土地和流水有特别的感应,一接触湿润的土地,就会长出摇曳诗意和思想的青枝绿叶。在她的作品中,大地的气息、流水的气息、生命的气息,交融成独特的文学气息和文化气息。对曲令敏来说,所谓有情如画时,就是同大地、河流厮混在一起的时候。贴近大地,和大地在一起,是她的写作立场、写作姿态,也是她的生命姿态。贴近生活的作品不一定贴近大地,贴近大地的作品一定贴近生活。生活的起点是大地。大地是万物的大地,承载的是包括人类在内的万物的生活。曲令敏的内心像大地,气象万千,格外有生机和活力,有很强的承载能力、包容能力和产出能力。
曲令敏前两年出版了写河的著作《河之书》,新出版的《河之源》是它的下卷。这两部书全景记录了河南省平顶山市境内河流的历史与现状,记录了一个区域内土地与河流养育的生命和文化。她的文字很年轻,像不会老的流水;她的思想很苍老,像从未年轻过的土地。这两本书她写了七八年,从五十来岁写到年过六十。她执着地跋涉于大地荒野,深入现场,访问人物,收集和整理资料,体察河流及其流域的自然生态和文化生态。她探访那里每一条河流隐在深山的源头,查看河之源的泉眼和水潭,足迹延伸到郑州、洛阳、许昌、南阳等周边的崇山峻岭。这种类似于田野调查的写作方式,重实证,尚客观,耗费时间、脑力和体力,需要投入更多的激情和感情,需要更坚定的责任支撑和道义担当。
曲令敏说,她就是会走的庄稼和草木,在大地上,在河流旁,与其他生命一起成长。那栖息在土地上、依偎在流水旁的万物,曲令敏视为伙伴,引为手足。在她的眼里,山是有肩有手的,水是有说有笑的,草木稼禾是有情有义的。与飞鸟相遇,与花朵和落叶对视,她领受大地的温情,感受“我”与万物同在、“我”与万物一体的欣喜。她在寻访中发现,那曾经像灯盏一样照耀山河的豌豆花、高粱穗,不知何时在一方土地上熄灭了,她和大地一起惆怅。看到青山被剖腹、绿树被腰斩、良田被污染、长河被折磨得断流枯死,她和大地一起悲伤,与述说山河遭遇的村民一起流泪。站在大地上、河流旁、岁月里,她在乎谁曾在这里,谁正在这里,谁将在这里。她相信,什么样的文明都无法取代土地和流水。即便遇到再大的天灾人祸,只要有土地和流水在,万物的生存希望就在,生活就会继续。像《河之书》《河之源》这种记录大地物事的书,其分量,是土地和流水的分量。曲令敏一方面在纸上写作,另一方面在荒野中写作。她留在万水千山间的稠密脚印和孤单身影,也具有审美和精神价值。
在商业时代,大地也被商业化了,人类千方百计榨取大地的商业价值。大地的面貌就是人的面貌。当大地失去秩序、失去健康、失去美丽,被消费得千疮百孔的时候,人的身体必然出毛病,人的心灵世界必然狼藉。所幸人开始觉醒,意识到自己对大地的亏欠,开始着手重建与大地的关系。曲令敏的书中,也记录了人与土地、河流修好的努力。青山绿水胜过金山银山,像对待生命一样对待大地生态,追求“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正在成为人们的共识。土地厚德载物,流水利万物而不争。土地和流水,都是“上善”,是人的榜样,是真正的万世之师。曲令敏的书提醒我们,人在向土地和流水索取物质财富的同时,不应忘了领取土地和流水馈赠给我们的精神财富。她在书中写道:“一方人烟长久地与一脉独特的溪山河野相呼应,这溪山河野的气质就会不可抗拒地内化为这方人烟的气质。”疏离大地太远、太久的人们,寻求、接纳这种“内化”,是必不可少的修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