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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沈晓密:落叶
发布日期:2015-10-16  发布人:匿名  访问人数:1010   收藏(0)

落叶临窗的时候我醒了。悠远的钟声依旧响了一阵,是一曲《东方红》的音调,钟声轻柔漫延的时候东方红了,晨光扑到窗上,墙上映出落叶飘零的影子,淅淅沥沥,像回忆一场绵绵秋雨。木轮车吱吱扭扭碾过门前的小路,车轮在着霜的小路上划了两道伤痕,伤痕慵懒地伸向太阳。

  晨光斜伸进来的时候我伸了一下懒腰,一本闲书砸在地板上,砸得半盆清水哆哆嗦嗦,反射在天棚上的光影颤颤巍巍。我喜欢看这光影,光影静了,再看光线里蠕动的纤尘,看啊看,看得冷风从窗缝钻了进来,看得这座小城慢悠悠地走进了秋天。

  有许多这样的早晨,我赖在炕上不起,从被窝里钻出半个脑袋瓜儿,听秋天的声音,看秋天晃晃悠悠的身影。晨光舔舐屋顶霜花消融,颓檐湿漉漉的,滴答滴答——水打老旧石阶发出轻响,踢踏踢踏——舅舅的脚步声近了又远了,炕沿上有了一碗豆浆两根油条,我闻那香味,眯缝着眼睛追赶舅舅的背影,背影拐过墙角我起来了……那时我六岁,许多这样的早晨,描写出一本我六岁时关于秋天里的童话。

  晨光沐浴果园,果树在金灿灿的地上斜下长长的影子。舅舅坐在果树下面,光秃秃的脑门儿闪一片晨阳锃亮锃亮的,厚墩墩的嘴唇叼着烟斗,丝丝缕缕的青烟懒洋洋地爬到乱蓬蓬的树杈上散了,散了,又一股青烟爬了上去。我推开门时舅舅的声音跟昨天一样从果园传来。

  豆浆喝了吗?

  喝了。

  油条吃了吗?

  吃了。

  那过来让舅亲亲……

  舅舅抬起左脚,手握着烟斗在鞋底上磕了两下,然后把烟斗别在腰带上,他慢慢张开的手臂像徐徐敞开的房门,我偎依在舅舅的怀里,舅舅鸡啄米似地在我的脸蛋儿上啄着。我摸着舅舅的脸问他,你吃了吗舅?

  吃了。

  吃的啥呀?

  也是豆浆油条。舅舅说这话时掏出手绢,从花白胡子上擦下来几粒粗米残渣。

  那天黎明,猜想遥远的冰河一定晨光漫展,微波荡漾,或许还有白雾轻轻地附着于河面,冰河披上了薄薄的轻纱……就在这个黎明,我的梦里却复现了冰河的另一种景象——大雪覆盖冰河,“造反军”拖着我的父亲和母亲,在苍白的雪地上留下两道鲜红的血迹,我被梦魇抓着悬在半空,亦真亦幻地追赶父亲和母亲,哭着喊着挣扎着……猛地醒来,舅舅厚墩墩的嘴唇依然在我的脸上。我扑棱一下坐起,碰翻了炕沿上的豆浆油条。哦!冰河,梦里的冰河,美丽的冰河,从打染上了父亲和母亲的血迹,美丽竟也那么可怕。

  舅舅坐在炕沿上,双肘扣于双膝,两只手揪着头发,眼泪成双成对地往下掉。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舅舅哭。也许是我惊恐的眼神勾起舅舅的往事:他在回忆,我的外婆走的那天早晨,落叶像灵车上的纸钱落到他头顶?他在回忆,他的妹妹扯着他的手相依为命地长大?……打从舅舅把我接到他家,我就很少听到他说话,他好像常常回忆那些斑斑驳驳的往事,眼睛里总有一层泪光似的。他一定会想,他被“造反军”拖走的妹妹不知道是死是活,眼前这个外甥,没爹没妈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舅舅解开宽大的褂子,双手撑开衣襟,把我紧紧裹在怀里,他推开门,眼前是一片湛蓝的天空,满地落金从舅舅的脚下滚过,穿过果园是那么大的一个秋啊!小木桥下面的溪水清澈得像神仙撒过了明矾,汩汩淙淙地流淌,不远处:山脚下,一片紫色的高粱,山腰间,一片红色的枫叶,山顶上,一片阔叶林把缥缈的黄色涂抹于洁白的云团,晨风掠过,焰焰燎燎,呼呼啦啦——舅舅的目光把这个秋点燃了,光芒照耀,我的全身暖烘烘的。远处的钟声悠悠,轻轻地飘来……冰河离我远了!

  一夜大雪过后,秋天躲在茫茫雪原的下面长梦不醒了。舅舅常常两眼发呆地看窗户上的霜花,他是在怀想那个秋天吗?是在霜花上找寻山形沉实叶影浮薄,还是木桥苦守流水无情呢?月亮在云层里走,映在窗户上的影子忽明忽暗,于是霜花便动了起来,看上去叶影婆娑,流水有浪。舅舅点燃了烟斗,吧嗒吧嗒地吐出了一团一团迷雾。唉——我听到舅舅的叹息声。小琴啊……他在念叨他妹妹的名字。他妄想,这个冬天的冷风能吹干他妹妹和妹夫留在冰河上的血迹。

  母亲终于让舅舅给念叨来了。舅舅的双手搭在母亲的双肩上轻轻地晃了两下,然后捋着肩下滑,抓住了她的手。八年前,舅舅就是这样抓着母亲的手,把母亲的终身托付给了一个留洋博士。从此,舅舅只能从母亲邮寄来的褂子和布鞋上,看那些个均匀细致的针脚,细数割舍不断的骨肉亲情,却从未想过这样一桩婚事会成为今日的灾厄,博士内助变成“特务内线”……舅舅的两腮抖动,厚墩墩的嘴唇往里瘪着,没有滴落的泪水噙在眼眶里打转儿,一声长叹却惊跑了在雪地上静卧的黄狗。

  我躲在舅舅的身后,抱着舅舅的一条腿,怯生生地看母亲,母亲的齐肩短发已经被冰河洗得发白,原本美丽的脸像一块发酵后又冷冻的面团,浮肿而干瘪。她一直在微笑,她微笑的时候,脸上揪起一道一道的肉绺,像外婆遗留的饭碗,四处裂璺。我瘦小的身体强烈地被母亲的目光抓着,母亲的目光如水,柔软而坚不可摧。那大概是唯独母亲才有的目光。之后,母亲敛起笑容,脸上的表情像三九的冰凌,透明而坚硬,她抬起一只脚重重地跺在雪地上。

  莫愁,哥,一切都会过去。母亲对舅舅说这话时,也敲打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嗯,不愁,小琴,一切都会过去……舅舅的喉咙蠕动了一下,把脸上刚刚露出的一丁点笑容又咽了回去。舅舅突然哈腰猛地把我抱起,头也不回地朝屋里跑去,舅舅抱着我跑的样子,好像袋鼠遇到了天敌,又好像一个绝望的母亲突然找到了被拐卖的幼婴。

  母亲带走我的那天早晨,舅舅的小城下了一场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大雪,天地混沌于无边无沿的苍茫当中。

  你哭了?卿儿。

  没哭,舅不让我哭。

  哭吧,妈让你哭。

  我“嗷——”的一声,惊得那黄狗满地转悠,狗的爪子在雪地上踩出了一片零乱的菊花。

  好了,卿儿,哭哭就行了,往后你想舅舅,妈再领你来。我耸着双肩,把头扎到母亲的颈下。

  那还啥时候来?

  转过年秋天!母亲拍打着我头上的雪片,喃喃地重复着:

  秋天,转年秋天!

  就这样,我和母亲开始了在劳改农场漫长而煎熬的时光。我常常趴在窗户上看院子前面那一排长满绿叶的榆树,我看得发呆,母亲就对我说:别看了,卿儿,秋天一定会来!叶子终于黄了,晨光也慢悠悠地爬到窗户上,可是,我听不到钟声和木轮车吱吱扭扭的响声。我开始想舅舅,有一回,我在梦里搂着母亲的脖子喊舅舅,母亲把我唤醒后,我没见到梦里舅舅,任性地把头扎在枕头上哭,母亲赶忙起来哄我,我指着窗外的落叶抱怨:妈妈,你看这不是秋天吗?是是是,是秋天,秋天……这个秋天啊!说完,母亲一反常态地从炕头滚到炕梢,竟然趴在炕梢失控般地痛哭了起来……

  我终于回到舅舅家时,院门旁边的黄狗像石雕一样静卧,它的眼睛里透露着迷离惶恐和孤单,它呆望着果园,果园里没有它主人的身影,更没有往日见到的烟斗和烟斗冒出的青烟。墙角边坐着三个中年男人,他们个个表情庄重,穿着脏兮兮的衣服,领口和膝盖被磨蚀得泛出铁一样的寒光。他们手握长管唢呐,好像时刻准备着要吹响送别壮士出征的号角……一股死亡的气息向着母亲和我扑来了。

  屋子里急匆匆地走出了一个老者,他扯过母亲的手:是小琴吧,快进去,快进去看看你哥还有啥话要说!舅舅双目微合,脸色并不难看。舅舅似乎闻到了我的气息,头稍微欠了一下,吃力地把张开的手指弯曲成弧,母亲赶紧把我的手递到他的手上,舅舅的眼角淌出了两行眼泪……是卿儿吧?舅舅的声音极其微弱。我是卿儿,舅舅、舅舅……过了好一阵,舅舅的手又动了一下:卿儿,你的手长大了,大了啊!我看到舅舅的脸开始痉挛,不一会儿就平静了,并且永远地平静了。

  永别了舅舅我就开始发高烧。虚幻间,我翻阅了我六岁时关于秋天里的童话。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知道了那鲜活的童话,一夜间已经尘封为历史。

  我十八岁那年,突然想去舅舅的小城。我老早起来,躲在舅舅的老宅前看落叶临窗,听钟声悠远,等待木轮车吱吱扭扭碾过门前的小路……然而,我看到的是,舅舅的老宅已经垒砌了高高的院墙,两扇大门紧闭,像永远也不许翻开的旧书。我穿过果园走到那座小木桥上。小木桥下面的溪水依旧汩汩淙淙地流淌,舅舅亲手在小木桥旁边栽的柳树,高了也粗了。柳树上的落叶噼里啪啦地掉在我的头上又滑落到溪水里,落叶是泪?落叶是一场绵绵秋雨?都不是,落叶是舅舅对秋天的渴望与等待;落叶是弥漫在我心头永不飘散的繁盛与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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