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5月31日的《解放日报》上刊登了一篇题为《受难的兄弟自由了》的报道:“大上海解放后的第五天下午三点半钟,在提篮桥(上海监狱)的周围,公共交通公司、中纺十二厂……带着无限热忱,来欢迎受难的同志。”上海解放后的第一批政治犯即共产党员,在这样热烈的气氛中,高唱《跟着共产党走》,走出提篮桥监狱大门,重获自由。
由此,已近半百的提篮桥监狱,也随之翻开了崭新的一页,并在浴火中获得重生。
提篮桥监狱,因地处上海虹口提篮桥片区而得名。当然,这只是习惯性的称谓,或者谓之别称,政府当局或公文中,鲜有这一名词。其正式称谓,如按历史先后顺序,曾数次易名: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监狱,司法行政部直辖监狱,上海市人民法院监狱,上海监狱等等。这可以理解,因为在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年代,监狱作为重要统治工具,更改名称,多少可以使人耳目一新。同时,又由于监狱最初由洋人主持建造,并在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由洋人管理,人们又习惯称其为“外国牢监”或“西牢”。
1929年,19岁的张爱萍被租界巡警逮捕,后被关押在提篮桥监狱。在狱中,张爱萍写下“泥城桥前洋奴棍,西牢楼中好汉强”的诗句,这里的“西牢”即指提篮桥监狱;“洋奴”,即我们熟知的“红头阿三”,也即印度狱卒。不过,其最广为人知的还是提篮桥监狱,特别是在旧上海,甚至,直至当下,提篮桥,大多数时候,在上海仍然是监狱的代名词。如果有人说,“送侬到提篮桥”,那肯定是一句变相骂人的话,至少不是什么好话。
监狱,俗称牢房。相传商纣王囚禁文王于汤阴之北里,里也就成为古代监狱的代名词。传统封建社会,因地方行政长官兼理司法,司法与行政合二为一,监狱也理所当然依附行政(不是司法行政),于是,古代监狱基本都是行政官衙的附属物,甚至组成部门,大多置于官衙内部。山西洪洞县衙监狱,又叫苏三监狱,因冯梦龙小说和京剧《玉堂春》苏三起解而广为人知,是很好例证。而这一传统模式,一直到清代都未发生大的变化。近代以来,由于司法权逐渐从行政权中分离,并日趋独立,清末监狱走上艰难、被动的转型之路,开始独立于地方行政官署,异地选址。提篮桥监狱——西方殖民者在中国建立的第一所近代意义上的监狱,正好符合这一转型标准,自然而然地成为中国本土监狱近代化的参照。
客观上说,洋人统治下的提篮桥监狱管理,比同一时期清末、北洋政府、南京国民政府统治下的监狱要文明。清末法部郎中韩兆蕃在考察提篮桥监狱后,曾评价“内外明洁,纤尘不染”,这是由于西方监狱改良运动的兴起,刑罚执行理念发生重大变化,以教育、感化和挽救为主逐渐取代单纯的惩罚和隔离。特别是,在对待政治犯问题上,相比租界外的其他民国监狱,似乎要宽松许多,很多关押在这里的共产党人甚至可以从事地下革命活动。
现代著名作家阿英曾回忆提篮桥被关押日子,“那时早班的西捕全退去了,晚班的还没有来,只有印度阿三在看着,我们在这时,可以说是很放肆,唱歌,说故事,唱戏,唱小调,做政治报告,可以说是很自由的”。正是基于此,提篮桥监狱有时也被戏称为“革命者的特殊大学”。而且,被关押在这里的革命者,被营救出狱的可能性也较大,任弼时、杨匏安、许亚、袁也烈等一大批共产党员就成功出狱,在监狱直接被杀害的并不多。而同一时期,同样在大上海,关押在国民党统治下龙华监狱的革命者,显得较为悲壮和惨烈,仅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中央政治局常委罗亦农、军事部长杨殷、中央农委书记澎湃、江苏省委组织部长陈乔年等多名中国共产党领导人在此遭受酷刑,并英勇就义。
但就本质而言,提篮桥监狱与近代中国非驴非马的司法怪相,比如会审公廨、领事裁判权一样,都是西方列强肆意践踏中国近代司法主权的产物,更是民族耻辱的象征——中国人在自己地域触犯法律,却要在洋人监狱服刑,有的甚至没有犯罪,也莫名其妙地进入监狱。因此,文明也具有相对性,提篮桥监狱,对洋人自己可能比较文明;而对中国囚犯和所谓的“犯人”,不会亦不可能文明。
1903年,提篮桥监狱刚建成不久。章太炎和邹容因“苏报案”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和二年,成为提篮桥监狱启用后的第一批“犯人”。章太炎在监狱度过漫长的三年时光,并用文字记录下这里糟糕的生活:“印度狱卒尤为横暴,动辄拳棒加身,每每反击必招多人围殴毒打,直至闷绝,且食不果腹,身心饱受摧残,直如地狱尔。”他本人也曾受多次殴打。一同入狱的近代革命宣传家邹容,更因监狱折磨而病逝狱中,年仅20岁,死后被监狱直接抛尸于监狱围墙外,毫无人道与文明可言。狱中的张爱萍更是写道:“残羹陋巷传叫卖,涎水画饼充饥肠”。
好在,提篮桥监狱也曾有过真正意义上的辉煌。抗战胜利不久,这里曾关押并审判多名日本战犯,包括南京大屠杀的元凶之一、此后枪决于南京雨花台的日本中将谷寿夫;日本第三十四军参谋长镝木正隆,战争期间,曾残忍杀害大量中国战俘和平民,后被判处死刑,在提篮桥监狱执行。
提篮桥监狱,号称远东第一,是因为在当时,其监狱占地面积和关押犯人,一度超过印度孟买监狱和日本巢鸭监狱,居亚洲之首。不过,这是历史,或者说是过去。
民国历史上曾一度谈虎色变的南京老虎桥监狱,一身五次入狱的陈独秀曾在此最后一次服刑。因种种原因,老虎桥监狱于上世纪末被拆除,现在很难寻其踪迹。民国另一座带“桥”的监狱——也许是偶然,近代意义上比较著名的监狱,都曾与“桥”结缘,似乎有意取监狱在犯人改造和革新中的桥梁作用——北京半步桥监狱,北洋政府时期的京师模范监狱,现在业已不复存在。
提篮桥监狱历经一百多年的风雨,成为目前国内建立最早、存在时间最长,至今仍然在发挥作用的为数不多的监狱之一。2013年,提篮桥监狱早期建筑,被列为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名录。套用一句旅游广告流行语———中国近代监狱看提篮桥,也许并不夸张。
来源:检察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