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新中国成立之初,举国人民都急盼着祖国现代化。可偏偏中国没有石油,那怎么实现现代化?
中央一声令下,解放军脱下军装,跟着科学家全国去找油。那时我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突然看到新疆一个叫克拉玛依的地方发现了大油田的报道,热血沸腾,立马决定写一首《克拉玛依之歌》。但克拉玛依在哪儿?地图上根本没有这个地方。1958年我在兰州看到了一些资料,总算写出了“没有草,没有水,连鸟儿也不飞”的那首歌曲。
其实六十年前的克拉玛依,也只是个刚取了名字的荒原,那里除了干旱的戈壁滩上有一些井架,实际上什么建设也没有。《克拉玛依之歌》本质上是在歌唱一种梦想——贫穷的中国走向现代化的梦想。我头脑里的克拉玛依,只相当于“一个美丽的传说”而已。
我是在克拉玛依人开始建设自己的城市二十多年之后,第一次踏上茫茫的戈壁滩的。那天早上我从乌鲁木齐乘车西行,骄阳似火,万籁无声,随着车子的行驶,广漠的大地上生命迹象越来越少。我们的汽车像沙海里的一个微小甲虫,不停地爬过一个又一个荒凉的地平线。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枯燥,我像在没有生命的世界里跋涉着,后来总算看见了生命的象征——远处出现了一株孤独的树。我请司机开过去。我下车向那棵大树走去。司机同志在路边大声说:“那是胡杨,在沙漠里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烂。你看吧,它刚刚被大风吹光了所有的叶子。”
我走到那棵树前,仔细端详着它。这是一株躯干扭曲、奇形怪状的老树。在那些张牙舞爪的枝丫上,居然又冒出许多鲜嫩的绿叶。我深为它那倔强和骄傲的生命力所震撼。我独自站在戈壁滩上沉思:在内地,每一平方米的土地上都会有无数小草、昆虫或花木,而在这放眼千百里的茫茫大地上,现在,活着的生命,似乎只有我和这株像一堆枯木的胡杨。我第一次感受到大地上没有水的恐怖。
大概是我那有些迂腐的表现使司机有点不耐烦了,他在远处呼喊着:“今天有风,得赶快走!”
我于是急匆匆跑回路边,登车继续奔驰在那似乎永无止境的大戈壁上。
傍晚果然起了风。大戈壁的风,全不像内地的风,总会有个缓急的过程,而是直截了当,无遮无拦,真像西游记里的妖风一样,一眨眼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劈头盖脸猛扫过来。我们正在半路上,沙暴迎面扑来,大风尖厉地吼叫着。我们乘坐的越野车几次在奔跑中被斜推到路边,几乎被掀翻。我们只得停下来,龟缩在车里,听凭呼啸的沙石猛烈地击打着车体。
司机同志勇敢地抓住狂风缝隙,走走停停,终于冲到了一家招待所。那风声简直像一大群吼叫的猛兽,整夜撞击着招待所的房子。我穿得单薄,窗缝里透进的寒气使我瑟瑟发抖。昏暗中我看见窗外地面的沙石像水流在滚动,隐约的胡杨树在飓风中扭动着、抗争着,它的绿叶早已被扫光,只剩下秃枝像巨龙的两爪,同风沙猛烈地厮打着。
在彻夜的狂风呼号中,我一直不能入睡,惊魂未定地度过了第一个戈壁的大风之夜。
我不停地想:克拉玛依人怎么能在这种地方生活?
事实上,克拉玛依人大部分都是内地人,他们从湿润的家乡来到这干旱的戈壁滩一呆几十年。不仅如此,当我多次访问了第一代克拉玛依人之后,我才知道,我那次关于大风的体验,同他们的经历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他们刚来的时候,在大漠上架起帐篷为家,夜里曾被大风将帐篷和行李吹得无影无踪,天亮后才在一里地以外找到他们装水用的大铁桶,其它东西还在更远的地方。
后来生活水平有了“提高”,才建了半在地下半在地上的干打垒“房子”,但也常常是半碗米饭半碗沙。夏天戈壁滩的骄阳常常是四五十度的高温,冬天的戈壁滩则达到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他们就是在上下一百度温差的大漠上战斗过来的。但他们没有惧怕,也从来没有屈服过。
历史证明,第一代克拉玛依人没有一个孬种,也没有一个逃兵。他们成群结队走到这里,为祖国找到了石油,为祖国创造了财富。他们小口小口地喝着常常落满尘沙的稀粥,却大口大口地打出源源无尽的高产油井。任凭沙漠的酷热烤焦了面庞和嘴唇,甚至戈壁的严寒冻掉过他们的手指乃至夺走过一些人的生命,但他们依旧深深地爱着这严酷的大漠,改造着这严酷的大漠。因为他们确信,他们一定会胜利。几十年来,在戈壁滩暴戾的风沙里,在大漠上找不到泉水的干渴里,他们中的许多人倒下了。但他们依旧无怨无悔,没有一个人提出把自己的骨灰葬到内地的故乡,而是要求死后把他们的遗体埋在他们决心要开发的大漠之上。
就这样,他们硬是在这块荒旱的戈壁滩上,在这已经干涸了千万年的荒凉盆地里,用双手建成了这个以他们追求的宝藏命名的绿色的城市——克拉玛依。
“克拉”在当地的语言里是黑色的意思,“玛依”是油的意思。克拉玛依,就是他们用血汗找到的黑色原油,也就是他们用以推动祖国现代化车轮滚滚向前的动力。这就是我在几十年后才懂得的克拉玛依人的性格。
我终于读懂了大漠胡杨那扭曲的、钢铁般的丫杈上镌刻的生命力,每一个克拉玛依人都像一株粗大执拗的胡杨,根须深深扎在祖国大地里,吸吮着哪怕是一滴清水,面对着夹天的风沙,顽强地、坚韧地、不屈不挠地抗争着、战斗着。直到风停天晴,他们再用生命的绿叶向人间昭示大地春回。
克拉玛依人终于胜利了。他们居住过的地窝棚变成了条条大街和排排大厦。他们流过血汗的荒漠,变成了美丽的街心公园。他们在每一条大路边,都种着绿树。但他们惜水如金。他们知道水是戈壁滩上一切生命的根源。他们把工业用水仔细处理后用作绿化,把民用水处理后浇灌街边的树和院中的瓜果。他们在哪里打出油井,就一定在哪里种树种草。他们决心要在戈壁滩流出黑色金子的地方,留下绿色的防风林。
在那之后又过了二十年,我在庆祝克拉玛依建市四十周年期间,又一次来到了克拉玛依。人们也许会想:面对着他们亲手创建的美丽城市,面对着他们创造的亿万财富,克拉玛依人可以心满意足地坐下来,好好地享受一下生活了。他们的油管可以源源不尽地再流一百年黄金,他们的楼房盖得鲜艳美丽窗明几净,他们真的可以心安理得地补偿一下他们过多付出的青春和生命,坐在雪亮的灯光下,畅饮几杯美酒……
不!这不是克拉玛依这个名字的真正含义,这也不是克拉玛依人的性格。
他们不把自己仅仅看作是克拉玛依的市民,也不仅仅是开采石油的战士,现在,他们把目光扫向整个祖国大西北,把他们的责任扩展到千百万人长久的未来。他们正在策划着让千年万年干枯的西北大地重新变绿、让肆无忌惮的沙尘暴在祖国大西北逐渐消失的伟大工程。他们想了前人不敢想的事:改造祖国大西北荒凉干旱的古老生态。他们要让“准噶尔盆地这祖国额角的大片秃疤,长出茂密的秀发”。
重点在于水。水实在是太宝贵了。为了让戈壁滩变绿,必须有巨大的、永不枯竭的水源。
水在哪里?他们审视着祖国边疆所有的河流。从遥远的青藏高原到祖国最北端,所有白白流失的水源,都是他们的理想和希望。凡是祖国的多余水源,都要让它们流向干旱的西北,只要那里有了水,不仅克拉玛依的大漠变绿,绿色的波浪还会吹拂到甘肃和青海。多么美好的梦想!
他们说干就干,早已经动手了。我去他们正在进行的水系改造工程的工地,看到他们在茫茫无垠的戈壁滩下挖掘着漫长宽大的管道,用各种科学技术让神圣的水不会渗漏。他们在广袤的戈壁滩上修筑许多巨大的水库,用种植保护林的方法来同湖区形成良性循环效应。他们满身风沙,满脸灰土,明亮的眼睛里却闪动着必胜的光芒。
果然,两年之后,克拉玛依放眼四望,绿野无边,鲜花遍地,百鸟飞翔,他们又举行了一次戈壁滩上空前的“水节”,豪放的歌声飞上了祖国的万里天空。
又过了二十年。今天,是克拉玛依打出第一眼高产油井、也是建市六十周年纪念日,我再一次踏进了这充满神话感的大地。她已经变成一座现代化的石油大都,雄伟的格局、鲜艳的大道、文明的风气,都是全国一流。克拉玛依的六十年历史,不仅是带有神话色彩的建设历史,也是他们尝试让祖国地图上西北角的黄色开始变绿的历史,更是这个最干旱的土地居然变成了“宜居城市”的历史。
她没有随着时间而变老,反而随着时间而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多的白云总愿意在这里洒下甘霖,越来越清澈的河流总愿意在这里缠绵,越来越温暖的冬日和越来越清爽的夏日总愿意在这里逗留,越来越幸福的市民总愿意在广场和图书馆流连忘返。
克拉玛依人总在不停地实现着他们的梦想。他们常常在别人还没有争论完的时候,已经做完了他们应该做的事情。他们又在期望着能在祖国“西线南水北调”的大格局里,成为改变祖国生态大军的一个小分队。在指日可待的岁月中,他们将用绿色同乌鲁木齐携起手来,从而改变祖国大西北原始古老的暗黄色调。
克拉玛依不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而是祖国发展的一个缩影。克拉玛依人不仅是战斗的勇士,更是热爱绿色的园丁。他们不仅仅在建设今天,同时还在润色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