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故居侧面 罗雪村绘
八月的一个清晨,陪一位远道而来的友人走进中山大学南校区的校园。入正门,最先看到的是伫立在校道两旁粗壮挺拔的白千层,岿然不动的站姿,俨然守护学术殿堂的忠诚卫士。原本灰白的树皮因历经风雨,大多已成褐色,加之层层叠叠的脱落,裂开的树皮,就像一部部传世经典被长年累月地翻阅后出现的磨损和卷边,让人肃然起敬。这片校区又名“康乐园”,因南朝袭封康乐公的著名山水诗人谢灵运被贬广州时曾居此地而得名。
徜徉园中,古木林立,碧草芾茂。在这蓊郁典雅中,一幢幢古朴的红楼格外引人注目。如果说满目的苍翠是铺展在这勃发之地的怡人景致,那么这些红楼便是康乐园沉积百年而不褪的底色了。
途经园中格兰堂南,有一幢两层高的红色小楼,在秾枝密叶的掩映下显得坚实而有风骨,似乎喻示着主人的品格。相信稍有文化的人见到此楼都不会恝然而去。这座非比寻常的小楼便是中国现代极负盛名的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语言学家陈寅恪先生的故居。
故居原名麻金墨屋一号,建于1911年,由美国麻金墨夫人捐建。1949年1月陈先生一家从上海乘船抵达广州,到岭南大学任教,上世纪五十年代随着全国院校调整,岭南大学合并入中山大学,先生便移任中山大学教席。1953年夏,先生一家搬到该楼第二层居住,自此,在这幢楼里度过了极不平常的十六年。
故居门前至小院外围有一条水泥路十分醒目。当年学校为方便晚年视力几近失明的陈寅恪行走而特意将路面刷白。这是大师走过的路,也是一条尊师重道的路。面对故居,门右边是饶宗颐先生题写的牌匾——陈寅恪故居,左上方是“东南区一号”的木质门牌,这块旧门牌与墙面严丝合缝,浑然一体,看上去竟不像是钉上去,倒似从里面长出来一般。
进入正厅,中间倚墙放置的是陈寅恪先生的半身塑像。先生双唇紧抿,目光深泓,塑像前芝兰清芬,室内高洁素雅。东侧墙面挂着古文字专家陈炜湛教授以甲骨文手书的陈寅恪先生名言“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这句话出自陈寅恪于1929年为王国维撰写的碑铭(《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以甲骨文书之,更显劲峭古拙,有些字的字形酷似向上托举的手,像是奋力挣脱,又像是决然求索。陈先生一生持守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即是在此碑铭中首次提出——“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彰,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此言既是评骘王国维,也是陈寅恪自身学术理想的摅怀。
沿着正厅西侧的楼梯上二楼。因为旧式木质楼梯台阶较高,上楼费力,每爬一步,整个楼梯都会轻微震颤而发出声响。伴着沉闷的脚步声,仿佛进入了一段过往的时光。二楼的陈设基本按先生当年生活时的原貌恢复。房间布置简单朴素,家具摆放规整。门窗和地板色泽深沉,犹如那些无法淡去的记忆。走到北墙窗户边,还可以看到安放于楼下北草坪的陈寅恪先生铜像。先生坐靠藤椅,右手紧握的拐杖,就像一个放大了的问号,其坚定的眼神里透出一股抓住问题不放的韧力,脸上专注的神情,让人觉得先生正沉湎于思考之中,以至忘了上楼。
走出卧室,穿过客厅,来到宽敞的南面走廊。走廊分为两部分。走廊东部与卧室仅一门之隔,是先生的书房和工作室。走廊西部被先生晚年时用作教学的课室,现在仍可看到走廊上十张带桌板的木椅和墙上的一块小黑板。据中山大学原副校长、陈寅恪的学生胡守为教授追忆,陈先生上课时,让人在走廊摆放两排座椅,供学生使用,他自己坐在小黑板下的藤椅上讲课,他的课没有考勤,没有考试,全靠同学们上课的自觉性,那时常来此听课的还有许多教授。先生对待教学十分投入,不管前来听课的学生有多少,始终勤谨敬业,讲到有些特殊名词时,担心学生听不懂,便起身写在黑板上,因为先生目疾,无法视物,有时候黑板上的字迹重叠了都不知道。1950年,胡守为选修了陈寅恪所开“唐代乐府”一课,学生仅有他一人,先生上课照样认真,连着装这样的细节也是一丝不苟,虽然上课地点就在家中,但每次上课都穿戴整齐,即使是夏天,也是一袭长袍。正是在这不到二十平方米的走廊上,先生为史学界培养了多位颇有建树的学者。
走廊东部的书房,是陈寅恪从事学术研究和著书的地方。《论再生缘》《柳如是别传》等重要论著均在此完成。特别是皇皇八十多万字的《柳如是别传》,先生以“失明膑足”的病残之躯,凭借超乎常人的坚定意志,靠自己口述,助手笔录,以十年之功,完成了这部“痛哭古人,留赠来者”的心血之作。作为助手的黄萱女士曾感言:“寅师以失明的晚年,不惮辛苦,经之营之,钧稽沉隐,以成此稿。其坚毅之精神,真有惊天地泣鬼神的气概。”这部寄情寓志的巨著,在治史方法上具有开拓性的贡献。先生执“史笔”,存“诗心”,可谓寄托深遥,正如季羡林先生所言:“陈先生晚年之后之所以费那么大的力量,克服那么大的困难来写《柳如是别传》,绝对不是为了考证而考证。他真正的感情、真正的对中国文化的感情,都在里面。”
这位通晓十多种文字的旷世之师,治学甚广。在魏晋南北朝史、隋唐史、宗教史、西域民族史、蒙古史、古代语言学、敦煌学、古典文学等方面均有独到的贡献。陈寅恪宏赡的学识让人惊叹,其爱国热忱同样备受尊崇。1941年12月,日军偷袭珍珠港,发动太平洋战争,并攻占了香港。身居香港的陈先生当时因学校停课,生活拮据,度日艰难。日军曾给陈家送过粮食,但先生态度明确,坚决不受。1942年年初,先生仍困居港岛,在食不饱腹之时,力拒日本人以四十万港币讬办东方文化学院等事——据陈寅恪长女陈流求回忆:“春节后不久,有位自称父亲旧日的学生来访,说是奉命请老师到当时的沦陷区广州或上海任教,并拨一笔款项由父亲筹建东方文化学院等。父亲岂肯为正在侵略中国的敌人服务!”
走出故居,友人问起故居门牌“东南区一号”,是巧合的编号还是另有来历?突如其来的问题不禁让我一时语塞。在这所学校已工作十多年,竟从未想过此问题,顿时心感愧恧。是啊,为何是“东南区一号”?
当我们打算离开时,友人用相机拍了一张故居的侧面照以留念。从照片上看,那条从小楼门前伸出的笔直的水泥路十分醒目,就像一个寻求意义的破折号,直抵眼前。那一刻,我突然悟出了些什么。“东南区一号”,不只是地理位置上的偶然排序,更是康乐园的精神坐标。这个“一”,是一条道路的缩影,一条形而上的学术之路,一条需要坚定前行最终延至深远的精神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