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是浙江最西的一个县城。在中国的传统中,“西”,往往跟“边”如影相随,那是一个际界,是一个太阳落山的地方,是历经七七四十九天九九八十一难而获取真谛的极限……总之,“西”的边陲性,因其罕至而使人充满了想象。在去庆元之前,我也想象过那里。既是浙江的最西部,仍旧属于江南,断然不会像浩如烟海的大漠戈壁、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四野苍茫的广阔牧场等中国西部的景况,那么江南的最西,是更为水乡,还是相左?去过庆元之后,我新生了另一种感受——庆元的西,不是地理的设定,而是时间的记号。
“再过两年,高铁就要经过我们庆元了”,不断听到有人这么告诉我。这些话,庆元自己人是不常说的,只有对着外地客人,他们才会意识到,西边是一种距离。距离通常需要在时间的提示下,才会产生出相对的远和近之分。在庆元,仿佛接收不到时间的提示。河流穿城而过,廊桥骑河而跨,市民悠闲度日,就连这里最热闹的“明星”——蘑菇,也是慢吞吞地撑起了自己的小雨伞,仿佛即将出门去看一场戏台上的表演。在那些闻名世界的廊桥上,总会坐着一些闲谈的老人,他们并不会意识到自己屁股底下这段木凳子,已经在世界的镜头里得以传播,时间就等于他们脚下无声流过的河水。在百山祖的森林景区里,那几棵混生于众多杂草树丛中的冷杉,并没有刻意地标识出自己的身世——它们是第四世纪冰川时期的孑遗植物,时间就等于它们身上的叶子,生长和飘落都无声息。在三井溪谷中那一只只舂米的石臼,盛满了清冽的溪水,如果不是那个带路的当地人指引我们驻足观看,我们哪里会知道,这是二百万年前由于冰川侵蚀和堆积作用,在火山岩区形成的冰川遗迹,在这里,时间就等于上帝偶然踩在这里的一只只脚印,来去都无形迹。在西洋殿中,以自己的方式祭拜着菇神的乡民们,一炷香一默念,时间就等于遁入香菇发源始祖吴三公之体的灵魂,保佑菇民风调雨顺……
时间,以各种形态呈现在庆元,就是不以分针秒针的步调行走。
很多时候,我想,一个现代化城市的坐标,也许将不再以东西南北的纬度来构建,而是以分针秒针的角度搭建。在这样的坐标体系中,人最恐惧的是时间的流逝。为了克服这些恐惧,我们往往要在时间里急急地寻找存在感。也难怪现在微博微信里刷存在感的人群越来越庞大,在一个虚拟的空间里,虚拟出另一个自己,目的在于不被他人遗忘。从某个角度看,庆元这个失去时间坐标的地方,对于我们来说,不是另一种虚拟的存在吗?
在离开庆元的归途中,中巴车又行驶在来时的高速路上,我想象着这个地方再过两年就会有高铁了,那么这条高速路就会被时间又一次抛弃。这时,坐在我身边的一位作家朋友随手从座椅靠背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册子。他翻了一页,摆到我眼前,指着那里的一行字说:这句话通吗?那行字写着:百山祖享有“华东古老植物的摇篮”“昆虫的世界”“生物模式标本的产地”“被人遗忘的角落”之盛誉。对于我们这些长期搞文字的人,瞬间就能嗅出其异常的味道。“被人遗忘的角落”是一种盛誉?要是将这句话放在我们笔下的任何一段文字里,读者、编辑会认为这是我们的笔误。这不是语法的错误,这是认知的错误,事关我们世俗所达成的价值观问题。然而,这段话是形容百山祖,是那个被称为“百山之祖”的地方,只要你到过那个地方,你就会对自己所一贯认知的文意伦理产生动摇。任他人记住或是遗忘,它兀自存在,它不需要亮闪闪地刷存在感,它的存在感就如它宽阔的胸怀,就如它丰裕的负离子,就如它物种资源丰富的“基因库”。它用静穆的眼神拦截住了时光的粒子。在这个浮躁的时代,存在已经远远离开了其本意,存在感随时会演变为自我中心主义,“活在当下”的追求会变异为“活得永远”,而恰恰是遗忘,成为一种自由的境界,一种幸福的礼物。我记起在举水村的一座桥上,那个八十多岁的老奶奶,讲着我们听不懂的方言,唱起了一首熟悉的旧歌,唱着唱着,她就手舞足蹈起来,跳着没有章法的舞蹈,仿佛我们的目光是不存在的。在她沧桑的脸上,刻满了经历,那一定是些有着欢愉也不乏痛苦的经历,在她手舞足蹈的那些时刻,她忘记了那些过往,就像风一样自由自在。
被人遗忘是一种盛誉,这是庆元所理解的法则,它指向时间,通向自由,它意味着原生态、清静自然、不被搅扰。我很清楚,在我们这辆车到达终点的时候,这个法则会变得愈发行不通,它会被斑马线、十字路口禁行封锁,我也深知,很快我就会回到我所一贯的认知,遵守并且避免发生“笔误”。然而,我却深深地记下了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并且心向往之。
《 人民日报 》( 2015年08月17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