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群人,似乎刚刚从田地里疲惫归来,在自家的院落里放稳锄头,把牛儿拴牢在槽上,身上分明还沾满了泥土的新鲜和芬芳。
他们静默地在那里歇息,或蹲或站,横七竖八,像一群姿势各异的泥塑,神情沉稳。身后,是大片的玉米地,更远处是连绵的像馒头一样的黄色土丘,丘与太阳平行,中间是死一样静寂。
“繁花似锦地,八水把城绕!”猛地,似乎天上滚过一声惊雷!一人啸起,满世界帮腔。
这些人像忽然惊醒的兵马俑,全都充满力量地扭动起来。从无到有,之间没有一点迹象,从无到盛,之间没有一点过渡——这小小的场地瞬间就蒸腾起巨大的势能,静谧的空气也立即变得燥热不安起来,先前困倦的世界突然变得亢奋异常,浑圆连绵的黄土沟壑似乎也被激活了,黄尘漫天……
吼叫中,扭动中,他们成了当年汉唐帝国的子民。青布裹头,悬汉罐烹调,独尊儒术,吼老腔自娱,显古国的荣耀和自信。
定睛看,他们手中分明操着家伙——自制的板胡、大号、手锣、勾锣、铰子、梆子、铃铃等乐器,粗糙、简易,却有力。那个精廋的老头,没有乐器,却坐在那条四尺长的四腿木板凳上舞动着他的铜烟袋,像指挥着他的千军万马。
“太阳圆月亮弯都在天上,男人笑女人哭都在炕上…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天在上地在下你娃甭牛……”说不尽生活的简洁而厚重,命运的斑驳与苍凉。
“一颗明珠卧沧海,浮云遮盖栋梁才。灵芝反叫蓬蒿盖,聚宝盆千年土里埋……”说不尽的英雄落魄,明珠暗投。
“将令一声镇山川,人披盔甲马上鞍,大小三军齐呐喊,催动人马到阵前,头戴束发冠,身穿玉链环,胸前狮子扣,腰上跨龙泉……”一声吼尽千古事,双手对舞百万兵。紧锣密鼓的敲击,恍惚间髯口黑面的将军上了阵,刹那间,重现了金戈铁马的古战场,剑戟撞击,马蹄踏踏,尘烟弥漫,人喊马嘶。
你看,这些歌者,他们无一例外地全投入进去,容不得羁绊,容不得压抑,容不得委屈,容不得平庸!
人喊马嘶,眼光凛凛,气势汹汹,热汗纷扬……
他们似乎忘情了,发狠了,没命了!
他们似乎要挣脱、要撕破、要撞开!
所有人都在表现,所有人都是主角!
观者无不惊愕!小小的心胸无不被强烈激荡和震撼着。被俗世生活压迫而变得逼仄窄狭的心胸,瞬间开阔舒坦,英雄之气喷薄而出,恨不得挥刀催马与贼厮杀!
此时,领首者情绪愈发激烈,他仰天长啸,唱词激昂,豪迈奔放,像在倾诉,似在号哭。受到感应,那位蹲坐在板凳上的精瘦老人猛地跳将起来,疯了一样抄起板凳,抡过头顶,举起,举起,再举起,像竭力要用四腿长凳撑起天。板凳再放下来时,一手狠狠地摁着,腾出来另一只手,抓起一块惊木狠狠地击打板凳面,那令人惊诧的哐哐响声不啻惊雷轰鸣,围观者、帮腔者齐声吼叫。
拉坡号子冲破天,枣木一击鬼神惊!
观者的眼睛睁大了,头发竖起来了,额上的青筋跳蹦,视觉、听觉都在经受着最大的冲击和撕扯!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千里的乌云万里的闪电,千军万马冲撞与撕咬,嚎叫,乞求,呻吟,大笑,哭诉,痛苦抑或快乐,悲欣抑或麻木,世界在战栗着……你已听不到了唱腔,你已看不见了人,你只感觉一团躁动的热量和能量在呼啸,在聚集,在奔突,在疯狂而执拗地寻找某一个出口……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知天底下发生了什么事情——像一阵狂风骤雨猛地刹住了阵脚,说停,它就戛然停止了,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在它戛然而止的时候,世界出奇的静!
“姓姚,家住桃园桃花坞,人面桃花相映红……”
一耄耋老翁分开众人,走到人前,穿青衣,面容清秀,身材精瘦,吱吱呀呀,唱词寥寥几句,简洁而意味深长。
他描述的家在渭、洛、黄河交汇处,这里曾是重要的水路码头,千帆竞进,逆水行舟,千百纤夫,光膀赤脚,拉纤曳船,叩舷而歌——这些来自生活最本源的歌吟,散发出黄土地的激情、淳厚、豪迈。
人如蝼蚁,河流滔滔!他们世世代代站在这厚土上呐喊、啸叫,直起直落、宽音大嗓,这中国古代酣畅淋漓充满阳气的“摇滚”啊——好一个华阴老腔!
朝代更迭,人事兴覆!他们一茬茬出生、茁壮、老去,重归泥土,好一个黄天厚土啊——好一个华阴老腔!
大地却总是默然无语!以沉睡的姿态,吞噬一切,悲欣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