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注,老家的槐树叶梢开始滴水,屋檐串起珠帘,土路上的牛蹄窝儿也溢满了泥水,与庄稼人额头上的汗水交融在一起,形成无数的涓涓小溪,汇入沟壑深处的季节河。然后被漆水、石川河接纳,融入黄河最大支流渭河。
我曾踏访过渭河源头,鸟鼠山的一线天是大禹的鬼斧神工。翻开发黄的《渭源县志》,说渭河“本禹贡鸟鼠同穴之山”。有遗鞭泉,传说李世民西征途经此地,不慎将马鞭落入泉中,后来这条鞭子竟顺流而东行,漂流到了长安城北的渭河边被人捡起。
渭河上路了,然而却是纤弱而艰难地匍匐于陇地丘陵沟壑的褶皱中。进入甘陕之间秦岭与六盘山的夹缝,渭河一改以往蹒跚而舒缓的步履,突然变成了一个左冲右撞的猛士,推开巉岩,惊涛拍岸,湍流跌宕,卷起千堆雪。终于,渭河纵身一跃,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刺于宝鸡峡口,挣脱了崇山峻岭的挟持,悠然自得地步入了平坦宽阔的关中盆地。
几年前春夏之交的一天,西安北郊村民在渭河滩上挖沙子,突然发现了脚下巨大的木桩和石块。后经考证乃汉代的渭桥遗存。它是丝绸之路从汉长安城出发的第一座桥梁,是古代中国走向世界之桥。
咸阳古渡,为汉唐丝绸之路上的桥头堡,通陇抵蜀,车马川流不息。诗人王维,有一天送朋友去西北边陲,写下了一首题为《送元二使安西》又名“赠别”的诗篇: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后有乐人谱曲为“阳关三叠”或“渭城曲”。唐代从长安往西去的旅人多在此送别,然后踏上漫漫丝绸之路。
像一个人的生命,古老的渭河拥有过稚气童年和花样年华。历史上最早的农官后稷,在中游一带“教民稼穑,树艺五谷”。渭河的血液,静静地输入农作物的根须、茎干、叶脉,在花蕊中绽放,凝结于饱满的颗粒中,幻化为金黄的麦浪。不仅滋养了两岸一代又一代,哺育了沿岸炊烟袅袅的乡村和繁华亮丽的城市群,也造就了名垂青史的千年古都长安。
依傍渭河的关中平原上大小河流纵横,为浇灌五谷和人的生存提供了水源,始有“关中自古帝王都”的特殊地位。然而有一天,随着渭河上漂流的唐帝国大厦坍塌的栋梁东去,中国的政治中心东移,宋元明清以降,依傍渭河、曾灿烂一时的长安城被边缘化,显赫千年之后又落寞千年。但直至今天,渭河的血管里,还汩汩奔涌着周秦汉唐帝国的流风余韵。这条曾旁观帝国兴亡的河流,是多少代中国人集体书写的长卷,曾与中华民族政治经济文化跳动的脉搏偕行。
遥想两万年前,渭河沿岸草木丰茂,不仅有大象、犀牛、水牛、鹿之类的哺乳动物,而且有蚌类等多种淡水软体动物。像渭河这样水量适中、温顺驯服的河流,正适合人类的童年。也许天谙其道,欲兴中华,因此留下一个襁褓似的关中盆地让渭河发育成长。这条河流,蕴藏着一部瑰丽的史诗。
西汉时华阴双泉村曾有一座军事粮仓,渭河漕运直通长安。从那时起,船工老大为了统一船工的动作,一边喊着号子,一边用木块敲击船帮,这就是老腔的由来。民间艺人原生态的说唱,尽兴处吹胡子瞪眼,一条长凳成为最原始的打击乐器,其苍凉悲壮足以感天动地。源自渭河的民间艺术源远流长。
而在高陵船张村附近,一条来自北方的河流与渭河相会,这便是泾河。泾河与混浊的渭河拥抱时仍能见到它清澈的一半,所谓“泾渭分明”“泾清渭浊”。诗人杜甫曾慨叹: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
生活于渭河两岸的先祖们是明智之辈,早已把握了治理身边这条河流的经验,与其耳鬓交接、和谐相处了。渭河由西向东横贯关中平原,干流及支流泾河、北洛河等,均有郑国渠、白渠、漕渠、成国渠、龙首渠等灌溉之利。半个多世纪以来,在治理渭河干支流河道的同时,一系列大型水利工程陆续问世。宝鸡峡灌区兼顾防洪、发电和生态给水,成为大粮仓。眼下,关中城市群经济圈的生命线依然是渭水。
关中平原是渭河缔造的,是由亿万年来自上游沟壑的河流裹挟的泥沙囤积而成。作为一条季节性明显的河流,渭河变化无常,水患频仍。渭河流域大部分为深厚的黄土所覆盖,质地疏松且多孔隙,易被水蚀。加之历史上长期滥垦乱伐,以及广种薄收、单一经营的农耕方式,水土流失严重,使渭河成为一条多泥沙河流。上游的层层截流和灌渠分流,往往使宽广的河床仅剩下一条蚯蚓似的小溪。即使在汛期,也经常细若游丝。上游来水锐减,生态环境恶化,河流生命受到威胁。
在河流作为农业的唯一水源、农业作为经济的唯一内容时,水源的消失对一个经济区的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渭河变得性情暴虐,翻手为旱,覆手为涝。因防洪基础脆弱,渭河在六百多年间先后发生洪灾二百多次。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渭河的水还很清澈,水清鱼跃的河流养活了众多的打鱼人,一天可以打二三十斤鱼。九十年代以来,人为的污染破坏使渭河逐渐恶化,河水变臭了,打鱼的人家只好转移到小浪底一带。广厦如林,城市在膨胀,道路在扩展,渭水这条在身边流淌了千年的母亲河,则积劳成疾。上游干了,中游臭了,下游淤满了,以致失去了生态功能。渭河生命的衰竭,让生活于这方土地的人们惶惑难安。在经济发展的同时,如何尊重、爱护、善待并融汇自然界的河流,守望生命的本源?
渭河,在我心上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