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会有喜事,然而多乎哉?不多也。何况有喜有悲,悲喜相连,所以道家才遇喜不贺,遭悲不哀。但好感却任凭创造,能够常有,此足以使人生快乐了。
有一次我乘公交车,没有零钱买票,遂把一百元人民币呈售票员。售票员皱眉,不高兴。当然不高兴,因为我只有两站路,而且找钱几乎会用尽他的零钱。售票员的不高兴让我紧张,恐他扔下不软不硬的讽刺,退我一百元,请我下车。正在焦虑,我邻座一位先生伸手递给售票员一元钱,说:“我两站,他也两站,一元钱就不用找了。”售票员转阴为晴,退了我的钱。我也顿然轻松,并觉一种温馨遍体融化。我谢谢邻座的先生,下车告别之际又谢谢他。他四十岁的样子,湖北仙桃人,在西安打工,住丈八路潘家庄。好感不虞而得,我收藏了。
还有一次,我匆匆上课,出了小区才发现因为换衣服忘了带钱,但如果返家取之,我将迟到。我呼住一辆三轮车,司机让我上。我站着未动,对他说:“我坐过你的车。”司机说:“好像坐过。”“我今天还要坐你的车。”“没有问题,请上。”我说:“今天我忘了带钱,你能不能拉我?”司机一震,抬头直视我,似乎估量了一下,说:“忘了带钱也拉你,请上。”我说:“谢谢你!我肯定会付你钱的。”遂坐了他的车,嘱他拉我至长安路。到站我又谢谢他,就跨桥进校上课了。
之后有数月我没有碰到这个司机,遂觉亏欠。从明德门至长安路一程五元,然而这个司机就是靠一程五元的积累维持生计的。夏天的黄昏,我在路上走着,忽见他驾着三轮车向前驶,赶紧喊他。他停下来,等我上。我说:“我一直在寻你。”他说:“寻我?干什么?”我说:“春天我坐你的车到长安路,没有付钱,今天付你。”我掏出五十元,当付他的十倍,说:“谢谢你,你那天没有拒绝我。不要找了!”他诧异地说:“不行,不行!”我说:“行,行!”就走了。这种好感来而往之,是循环的,我也收藏着。
我反复想起一位陌生的兄长,并久享他所赠我的好感。那是1984年,我刚刚从大学毕业。我欲吃一顿羊肉泡馍,便进馆子排队买票。不料一步一步挪到柜台,才知道钱不够。难免羞愧,便打算抽身放弃。这时候有一个青年越二人而过,到柜台来说:“我给他补够。”就数了九毛钱给了服务员。我心里滚烫,激动至极。不过我仅仅以目致敬,没有谢谢他。只见他悄然返至自己的位置,继续排队。我注意到他旁边站着女朋友,她一直向他微笑。这是一个敦实的小伙子,肤色略黑,充盈着一种可以信靠的英气。虽然我没有谢谢他,不过他声色平静地回应了我。他所赠的好感我已经收藏了三十余年,早就增值了。
好感生于善举。善举或大或小,皆毓好感。不应该大善难行遂不为。实际上小善就会净世和暖世。总行小善,还会养性滋仁。
我前面所谓的好感可以任凭创造,可以常有,便是指小善可以处处做,不以小善而止之。对乞丐的评价素有纷纭,也有认为他们是骗子的。不过我认为,即使他们是骗子也不容易,因为他们损毁了自己的尊严,尤其是白发苍苍的骗子。何况他们只是为了一点小利,并不作恶。而且,他们当中一定也有实实在在的乞丐。基于此,从酒楼饭店出来,碰到抬手要钱的,我或选择回避,然而我始终没有鄙夷和愤恨,更不训斥。在路上,凡碰到匍匐在地的乞丐,我往往会给其盒子放一点零钱。在街上碰到某些机构收拾小摊小贩,管理过度甚至于砸物打骂,我也会仗义为弱势而辩。在公交车上,我会让年轻者给老者或残者让座。有一次,适逢一个妇女刷卡乘车,她连刷三次也未反应,又没有两元的零钱可以投箱,司机便转方向盘准备把车向路边开,以喊她下车。我不能这样让一个妇女丧失尊严,遂走过去替她刷卡。当此之际,我想起了多年以前为我补够钱以让我吃了一顿羊肉泡馍的那个陌生的兄长。那一刻我对自己很是满意,因为我将好感赠予给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