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镇子中有一棵老榆树。没有谁知道它究竟存活了多少年,只知道比镇子年龄大,是镇子的“祖上”。
镇子的历史算不上悠久,只有三百多年。与那些历史悠久的千年古镇不堪比。只缘落在东北,才勉勉强强亦称为古镇。故乡人敢壮着胆子称其为古镇,多少是沾了这棵老树的光,因为这棵老树,古镇彰显出了浓浓的古意。
早年,镇子里几乎一律是平房,只有街面几家大的商铺,挺立着三四层小楼,鹤立鸡群一般坐落在镇子中央。因周围没有高大建筑物遮挡,这棵老树显得尤为壮硕,老远就能望见它那枝繁叶茂的样子。其实,当时镇子里的老树绝不仅此一棵,与其树龄相仿的至少有十几棵,分布在镇子的各个角落。后来,随着镇子的不断建设,老树一棵棵悄然消失,最后就剩下了这唯一的一棵。
如今,这棵老树被四周的高层楼房围困着,样子颇像一位风烛残年孤守陋居的老人,不到近前,根本不晓得这里还有一棵活了几百年的绿色生命。真应该好好感谢当初决定不砍掉这棵老树的那个人,不管他是政府官员还是开发商,更不管他是出于生态保护意识,还是对这棵身上缠满红布、显出几分神灵的老树的敬畏,总之,是他手下留情,才让老树幸存。不然,当漂泊他乡的游子归来时,连个定位的参照物都难寻到,如同迁徙的燕子找不到窝一样。
这几十年来镇子发展飞快。街道几次拓宽,可终究抵不过迅猛增长的车辆,仍让人觉得狭窄拥挤。往日砖瓦结构的平房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高楼,鳞次栉比。镇子的东、西、北三面紧紧依山,南面临江,地盘无法再扩大,只好往高拔。几十年时间,镇子所建楼房都在七层以上,平均升高了二十多米,若按过去平房的高度计算,地盘该是扩大了六七倍。人口高速增长,居住面积翻了几番,消费水平日益提高——如此看来,由镇变成了县(区)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这一切变化,想必老树都一一看在眼里,并深深地记录在一圈又一圈的年轮中。
我真觉得这棵老树就是一台录像机。
我曾认真查阅过镇志,原以为能找到一些有关这个镇子成长的详细资料,算不上寻根问祖,只是不想活得太糊涂,该知当知。却未能如愿。比如说,这个镇子之前一定是村子,村子最早之前一定是只有三五户人家,或者是只有一户人家,那么是始于什么年月?我知道,这样的探问过于细琐,不会有哪本志书会记录得如此详尽。可事物总是有源头的,源头充满神秘的诱惑,引人遐思。
我想,这棵老树一定知道这一切。若把它一圈一圈的年轮设想成录像带,倒放回三百年前,所有的景象都会清晰再现,令人惊诧不已。
那时,天,蓝得透明,水,清得见底。那是一片绝无人迹的原始森林,是动植物和谐生存的天堂。突然有一天,人来了。他们可能是沿鸭绿江逆流而上的当地土著,抑或是最早越过渤海闯关东的鲁人。他们看到这里依山傍水,卧风向阳,土地肥沃,雨水充沛,是一处绝好的生活之地,于是落下脚来。人愈聚愈多,树木愈砍愈少,森林渐渐变成了种植庄稼的耕地,又变成了街道房屋,再变成村庄,变成城镇。
老树是当年那片森林里幸运地保存下来的最后一棵,见证了所有变迁过程。
我还想,那年轮录像带,不但记录下了三百年来这座镇子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所有的自然景象,还一定记录下了人的行踪。阳光下,多少张正直、善良的面容;黑夜里,多少副丑恶、残忍的嘴脸。日月沉浮,时光变幻,都记录得清清楚楚。再往深处想,还一定客观地记录着当时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方方面面的状况,真实准确,书志不及。在倒转六十圈的地方,则可以找到我刚刚出生时的影像,找到年轻的父亲以及跟我如今一般年龄的祖父。毫无疑问,我们祖孙曾同它一起呼吸着这片蓝天下的空气,共同吸吮着这片土地中的水和养分,从生到死,一直接受着它的荫蔽,从来没有离开过它的注目、抚爱和护佑。
老树历经数百年,多劫不死,如今虽遭钢筋水泥层层围困,却顽强地挺立着苍老的身躯,努力延伸枝叶,向往蓝天中阳光的照耀。
我为老树祈祷,唯愿它生命久长。期待它活到科技手段能够全部破译那些年轮里的“记忆”的一刻,以带给人类无限的惊喜。
《人民日报》( 2015年06月10日2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