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的淮河,似中国平原上的一条丝巾。流经之处,草木葳蕤,生民安然。淮河流到亳州境内,产生了一条名叫“涡”(音“郭”)的支流,我诞生在涡河流域的一个小村庄里。自从我记事起,就有人不断在我耳边有意无意地说着:“这片土地,沙得很!”
说这话,我有深刻印象:一场酣畅的夏雨之后,赤脚踩上去,脚上不沾泥污,所踩之处,是一面明晃晃的水镜子。若雨后初晴,侧身看,沙砾裸露在地表,在阳光的照耀下,似点点翠钻。
沙土地,最适宜种粮食。禾黍自不必说,特别是红薯、土豆之类,在沙土的怀抱里特别能伸开腰身,肆意生长,且果实的表面光滑饱满,有一种沙石打磨过的光泽,用当下一句比较时髦的话,那叫“颜值”很高。
人,是沙土地上行走的作物,秉性里也植入了“沙”性。做起什么事情来,沙就是沙,水就是水,从不拖泥带水,也不云里雾里,清爽明白。与人交,从不一盆浆糊,有一说一,说一不二。我曾看过一个女诗人的择偶宣言,上来第一条就是:“要嫁平原上的汉子!”原因有二:一是胸怀宽广,有安全感,肚大能容;二是这样的男子豪爽果敢,且能担当,一如他们脚下的土地。虽说是一个人的择偶观,也能折射出一个区域人的性格。
父母遗传了人基因,土地赋予了人秉性,而土地又养育了人的祖祖辈辈,真正的基因都埋在土地里。人,这一辈子都在和土地纠缠,浓得化不开,似沙土里长出来的高粱酿的酒。
涡河流域的人们每天用铁锹、犁铧、镢头、锄头对付着沙土地,或是挖一个坑,塞下几粒种子,那感觉像是在喂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或是用犁铧翻开土地的心事,再用耙把这些心事抚平,这又像是一个个心理咨询师;或是在沙土地上栽种桑树、楝树、槐树,给沙土地重新定义一种高度。
鸭群,是沙土地的医生。它们喜欢吃沙土地里的虫子,也吃一些草籽,化作硕大的鸭蛋,在窝里,也在农田瓦舍下,总能带给农家少年一些惊喜。看过一个养殖场的广告:沙土地里养起来的鸭子,蛋黄沙得很!这样的广告真接地气,比广播电视里那些直白的说教广告要好得多。
春天,是沙土里爆发出勃勃生机的季节,沙土地上的植物井喷式地向上生长,给整个涡河流域诠释出一种昂扬的姿态,人在这时候,最亲近土地;夏天,是沙土地精力最旺盛的时节,人闲下来,把舞台交给沙土地来表演,这时候人是看客,但每一寸沙土地上刮来的风,落下的雨,都牵动着人的神经;秋天,是沙土地分娩的日子,人的心在这时候多半放下了,舒坦了,成竹在胸了,坐等玉米棒子、大豆颗粒归仓;冬天,人与土地一起休养生息,坐看沙土地上流年静静,这时候,喜欢给自己捣鼓一些事出来,唱一唱二夹弦,踩一踩高跷,这些,都是沙土地上长出来的有声植物。
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格外懂得与沙土地亲近,土里生土里长,最后,以魂归沙土地的怀抱,何其亲昵?
在故乡,形容一个人说话好听,喜欢用这样一个词,瞧那谁谁谁,说话“沙楞楞”的。这里的人声音饱满,口腔共鸣音好,唱起歌来自然也很悦耳,若你有机会来这里,脚踩着沙土地漫步田间,说不定能遇见一个汉子,在空旷的原野上吼唱一阵渺远的“拉魂腔”呢。
《人民日报 》(2015年05月29日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