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躬着腰,自明代万历年起就横躺在那里;它像一位焕发童心的老人,赖在历史的温床上不肯起来。
这里是全长一千七百四十九公里的京杭大运河唯一穿城而过之处。汩汩流淌的运河水从它身下蹑手蹑脚地流过。运河沟通了南北交通,也阻隔了东西两岸的往来,于是运河上产生了许多桥,以联系两岸,不至于让一岸漂离开所处时代的世俗生活,成为孤岛。而卧于此处不愿起床的那座桥,便是它了。
它叫清名桥。石的台阶,石的桥栏,以及石头垒起的一轮新月般的圆拱,构筑成一个永恒时空。石头凝固时光,石头传诵历史,清名桥选择了石头,桥也就由历史时光筑成。桥石的每条隙缝里,都刻录着时光记忆的笑靥和疤痕。
清名桥,宛如一枚木工用来固定两块木板的“蚂蟥足”铁钉,拉近了两岸的距离。西堍是市声鼎沸、车马喧嚣的南长街,这里曾是古城无锡热闹的商业区之一,布店、煤球店、南北货店、汤团馄饨点心店、小酒铺、苏州羊肉店、香烛店、寿衣花圈店、剃头铺、白铁皮铺、皮匠摊、老虎灶……沿街比肩而站,这些符号构成了热闹的市井生活。
东堍是清名桥街,连接着伯渎桥。过了桥再往前去,耸立着明代以来遗留下的一座座烧制砖瓦的土窑。在清名桥街上居住的大都是普通市民,多是窑工的后代,还有是解放前从苏北迁徙过来的。他们先是摇着小网船,泊在伯渎河一带;后添丁增口,小船住不下了,就上岸用芦苇在地上卷了个“滚地龙”;再后来就地盖房子定居了。
对清名桥街的居民而言,隔河相望的南长街,曾是许多人特别是孩子们神往之处。那里有热闹,那里有美味,那里有新奇的玩具和过年才能上身的新衣。时尚、新闻和市井传言,甚至四季更替、新年时光也都是踏着清名古桥而来的。清名桥,在清名桥街人的心目中是一种象征。那是通向繁华世界、通向美好生活的桥梁。
也许是清名桥太苍老了,最终无力牵拉住两岸板块的漂移。新兴的商业中心像电磁场一样产生巨大的吸引力,吸引着年轻人的眼球、心神和钱包。人们购物习惯乘公交车到市中心商务区的大超市、大商场去,乘着自动扶梯,在明亮的灯光下闲庭信步似的在货架或柜台前,像欣赏古董一样地挑选商品。而清名桥西堍,则变得冷清了。
清名桥街上的青年人当然也不可避免地被“电磁场”吸引。他们中的很多人购买商品房,搬出了这块每每进出,必像叩头跪拜一般上桥下桥的地段,住进了带花园、有卫生间、有宽敞客厅的小康住宅。他们在欣喜地打量完新房的里外之余,以怅然的目光回眸清名桥那边的老街。
然而,清名桥街仍将按照原定轨迹生活下去。
我跨过清名桥,来到清名桥街,完全是因为应一位画家朋友之邀。那天黄昏,我顺着被岁月打磨得光滑泛亮的石阶走下桥,呈现在眼前的景象让我直问:这是哪里?我怀疑自己一不小心乘错了长途汽车,跨越时间鸿沟,来到了农耕时代的某个小镇。灯火通明,湿漉漉的街两边是贩蔬果鱼肉的摊位,以及卖米、卖烟酒、卖干货的店铺,而小酒铺自是少不了的。
朋友引路,我们进了一家破旧的小酒店。看来他是熟门熟路,他说过去常来这里写生,也常在这里喝酒,后来不来写生,却常来喝酒。魅力无穷魅力无穷,他连连说。我看着灰蒙蒙的墙壁、油腻腻的桌椅,犹豫着坐下,怀疑他的褒奖是否有夸张和矫情的成分。他则仍沉浸在对这街这店的推崇中,说这店的灶头原是在堂口的,边喝酒还能边和厨师聊天,厨师高兴了可以不按菜谱而按你的要求做,很有人情味的。
我们要了几个菜,温了两斤黄酒,他特地注解:在这里唯有喝黄酒才有味。我就这样边打量着进出的顾客边开始品味他的话。顾客有独身一人的,也有三两相约小酌的,可以看出都是附近的老主顾,都是引车卖浆者流。独身一人的,默默地坐在一隅,从喝剩半瓶的酒瓶里倒出廉价酒来,就着一盘简单的菜埋头独酌,似在回想一天劳作的过程。喝得酒酣耳热,会猛吼一声:“来四两拌面,重辣!”痛快淋漓地吃完面,付了账便径直出门去,大有当年窑工的粗犷遗风。可以看出,这些人是将到这里喝酒吃面看作是对自己一天辛劳的犒劳的,虽然他们生活中也许有过烦恼,但在酒足饭饱的归家途中,他们一定觉得生活很有滋味;相约小酌的,占据一桌,笑谈着愉快的事,相互劝酒,有时还和并不相识的邻桌接上口扯上几句,遇到对劲的举着酒盅过去干上一通。
人们到酒店喝酒有两种情形,一是除了吃喝以外另有目的,这样的吃喝注重环境、派头等附加因素,二是只是为了吃饱喝好,这是本质意义上的餐饮,更接近生活的本原。在这里喝酒就属于后者。因为只是为了吃喝,所以到这里来喝酒吃饭的都如同一家人,无拘无束。我们正在喝酒,有位老者见我们占据的桌空着一方,便端着一碗面和一杯酒坐过来,我正感诧异,老人用面条下着酒,参与了我们的谈话,对我们的话题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他仿佛在家里一样自在。两位酒店的邻居老妪居然好奇地走进店堂到我们桌边,探头看看吃什么菜,还评价一番。农耕时代的温馨,氤氲在这老街上的破旧小酒铺里,让人在心身完全放松的状态下享用菜肴酒水,即使所食不是珍馐佳酿,即使所处不是金碧辉煌,人的感官却会像花蕾一般绽放,自在地体会生活的滋味。
时间已近晚上九点,清名桥西堍此时已曲尽人散了,可清名桥街上灯火依然,店铺摊贩还在孜孜地招徕着生意。古老的清名桥似时光隧道,让我跨越光阴垒就的台阶,重温昨日的温情,在昔日的一泓积水里照见自己,滋润着干燥的思维。
有一回,北京来了位作家朋友,原本打算在无锡停留一天次日即走的。我说,本来有个地方是可以一看的,可惜时间不允许了。作家朋友忙问是怎样的地方?我粗略地描绘一番。朋友当即表示可以改变行程。第二天黄昏,我们相约在清名桥头。不知是冲着这个神奇的地方,还是冲着这位作家,让我吃惊的是竟闻讯来了一大帮子人,其中还有两位雅致的文学女青年。这就让我担心了,破旧的酒肆怎能栖息孔雀?果然,进得酒铺,大家都双目圆睁:在这里?我点头:在这里。孔雀们掏出餐巾纸在黑乎乎的桌凳上擦了又擦,勉勉强强落座。但毕竟都是爱文学的,都能对人文的东西保持一份敏感,这里的氛围渐渐感染了大家。此处不是星级酒店,酒过几巡,众人感觉无须拘泥。于是不管男女老少,一律收起了矜持,高着嗓门劝酒、争论、说笑,给在座每个人的姓名或笔名编顺口溜,然后一齐大声念。这种难得的放松,在工业化的城市里是久违的了。
猛然发觉店堂里仅剩下我们这群人了,老板娘极有耐心地坐在一旁打着毛线听我们说笑,不时露出欣赏的笑容。我们打招呼说晚了晚了马上结束。老板娘则说,没关系,再晚也无妨的。再坐下去,我们并不加菜增加消费,可是店主愿意守陪,她是在守护客人们的一份好心情呢。
趁着如洗月色,大家哼唱着歌儿,踏着石级过桥去,回到了现实时态里,可是人人都在心头记下了那时光隧道之旅。过了好久,路遇参加那次聚会的友人,还耿耿地追问:何时再去那边?
我明知故问:再去哪边?
友人一昂下巴:老桥那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