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被称为“春城”,但昆明的冬天也并非总是云柔风软、艳阳高照。只要寒流悄然来袭,便会乌云笼罩、气温骤降,使得街巷庭院披戴的明丽和心头身外缭绕的暖意顿时荡然无存。举目四望,山寒水瘦、翠敛红萎,一派晦暗阴沉。
但即使在这样的寒凉和萧瑟里,也能看到一丛丛蔓延开去的高傲和矜持。它们不在乎高原十天半月就打一次的冷噤,肆无忌惮地葱绿着,浓墨重彩地妍丽着。
那是山茶。在昆明东北郊鸣凤山金殿风景名胜区的山茶园里,即使天寒地冻,它们仍枝繁叶茂,千株万株喷红吐白,一如既往波光潋滟。
是的,在百花之中,山茶是最持久的灿烂。从5月中旬开始,一种叶像杜鹃叶、花像杜鹃花的山茶就率先在金殿山茶园绽放了。看着漫山遍野的浓绿被撕开一个口子,殷红汩汩涌流,又漫漶开去,黏黏地湿了一片天地,在万绿丛中添一抹血红,生发的该是一种什么样的伤感?而一年中最早的山茶花汛,是由这种一度濒临灭绝、极其珍稀的杜鹃红山茶肇始,又不免激动人心。这一波红潮一直延展到9月。
接下来在金殿山茶园看到的悦目色彩是茶梅。它也是山茶的一种,花多为白色或粉红色,瑰丽而淡雅。明代画家陈道复说其“态较山茶小”,而高濂在《梅花令·茶梅》中写它“淡粉轻匀,微红浅带颦。叶较茶枝更绿,花却是,与梅浑。”茶梅10月开放,花期持续到12月。凋谢时,片片花瓣随风飘飞,漫起一袭彩色雨雾,铺下一块斑斓花毯。
有趣的是,它的香消玉殒,宣告的却是各色常规山茶的怒放。一时间,恨天高、童子面、朱砂紫袍、雪姣 、十八学士、六角大红、赤丹、状元红……如盅如碗、如钵如盆,姹紫嫣红、浅淡深浓,争奇斗艳、各不相让。茶梅用它满地的落红真正实行了“化作春泥更护花”。而那被铺地锦绣托起的云霞,一直燃烧到次年4月底。到了5月,杜鹃红山茶就又轮回着开始了新一拨的激情涌动。
可以说,这里一年四季茶花开不断。正应了清代李笠翁(李渔)的评价:“具松柏之骨,挟桃李之姿,历春夏秋冬如一日,殆草木而神仙者乎?”
在云南,山茶还是扎根于深远时光中的璀璨。公元898年绘制的《南诏图传》中,它就出现在南诏王细奴罗家里,根据树干的口径,估计树龄已有二百年左右。也就是说,约在南北朝前期,山茶在云南就被引入宫苑栽培了。现存最古老的云南山茶,也许应数生长在楚雄紫溪山功德林的“紫溪茶”,树龄六百五十多年。而丽江玉龙雪山东麓的玉峰寺院内一年能开上万朵花、荫地面积全国最大的“茶花王”,树龄大约五百年。大理巍宝山灵官殿的桂叶银红,高十八点八八米,是世界最高的茶花,树龄也近四百年。
“山茶按谱甲于滇。”高僧担当此诗句说得不错。但为什么山茶的数量与品质云南最佳呢?民间自有一些说道。有的说因为云南清澈龙潭多,而山茶花受龙王之命要在每一泓潭水里投满自己的倒影,所以它不能不多生,并且枝枝摇曳生辉;有的说因为云南可爱女子多,而山茶花为爱情之约要在每一笼乌发上簪饰自己的明艳,所以它不能不多长,并且朵朵光彩照人。诸如此类的说法还有不少:有说云南是彩云的故乡,而山茶花是彩云妊娠于无数晨昏临盆流淌的鲜血;有说云南是蝴蝶的梦园,而山茶花是蝴蝶迷失于凄美爱情传说而飞洒的热泪,等等。诸般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无不出于浪漫的想象,和人们对美好的向往。
然而,让我对山茶之美有所顿悟的,却是这样一件事。
那天,我去郊区农村看望一位妻、儿早逝的独身老人。他的家,院墙多处泥块脱落,屋顶瓦沟枯草抖索。从厢房到堂屋,说话有回音却看不清周围堆放了些什么。但我们还是不期而遇或者说狭路相逢了,与山茶。它们一盆挨一盆摆放在地面坑坑洼洼的院子一角,绿叶像海水漾波,红花像火焰腾跳,拥挤着,喧嚷着,摇头摆脸,超越了这里的破败、空旷、凌乱、昏暗,那么醒目、夺目、灼目,迸溅出满腔欢喜,流溢出盈盈暖意,使得原本可能死气沉沉的一隅平添活泼生机。
老人告诉我,他从小爱花。这些山茶是他在心情好时种下的,每天都要来仔细地照看。山茶活了,长高了,枝繁叶茂了,好心情也就随之常驻常在了;山茶打苞了,骨朵饱满了、绽裂了,笑容也就随之在梦里开花。“今年,我还把它们一盆盆送到金殿去参加茶花展览了哩。”想不到老人对美的追求如此炽烈。是对山茶的爱,戳破了缠裹他的孤独,烧掉了包围他的凄凉。就是这生命中最原初的牵挂,鼓舞着他重构自己的人生。
其实,云南的山茶之所以特别多,特别绚烂,大多源于人工的精心种植栽培养护。尽管栽护它的人境遇会有不同,但他们栽下的都是对于美的不竭的追寻,养护的都是对于美的永恒的渴求。
别样山茶别样红,一枝一叶总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