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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孙君飞:旧事土黄
发布日期:2015-5-5  发布人:匿名  访问人数:990   收藏(0)

我家养过几头牛,都是黄颜色,名字都叫“黄牛”,老了以后,就叫“老黄牛”。它们一辈子默默无闻,自从进了农家院,便将力气献给田地,耕不动地时,就被交给屠户的刀。家乡的土壤也是黄颜色,自然就叫“黄土”,或者“黄胶泥”。野草树叶沤烂进去,仍旧很黄。父亲一担子一担子挑进去黑色的土肥,用锨散开,再掩进去,还是很黄。它们永远挤不出白生生的奶,也挤不出一滴油。人们口里说的“好地”,我看也是贫瘠的黄颜色,也许仅仅靠近小河,方便浇水,便得了这好名称。

  农民的自尊心跟土地有关,分不到“好地”,父亲吵得嗓子都哑了,我也成了没有良田的孩子。家里没有粮仓,干瘪的麦子装在蛇皮袋里,被老鼠掏出一个洞,转天便流出一小堆带着干土、麦糠和草籽的东西,蛇皮袋也收缩成老羊的乳房。我不相信小小的老鼠能欺负到我们头上,还咬出了真相:我家原来这么穷,这么穷。比老鼠更可恨的是贼,不知道几个贼,长啥样,拿啥家伙,竟在我家后墙上掏出一个大洞。墙壁外层是青砖,里层才是土坯,也这般不结实?贼偷走两袋小麦一袋干辣椒,留下苞谷、红薯干。没有一个人睡在这间屋子,也养不起看门狗,我们在其它房间都睡得太沉了。母亲很懊悔,安静了好久,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那年冬天,父亲一声不响地递给我一把镰刀,磨出宽大刀刃。我说有割草的镰刀,也刚刚磨过。父亲说不是叫我割牛吃的草,而是荒地里的草。我仍旧不懂,父亲终于说,他要开一片荒地,种黄豆油菜芝麻瓜果蔬菜……荒地里槐枝上的刺生得泼辣,艾蒿人高马大,刺蓟密密麻麻,真乃一块荒蛮宝地。父亲一扭身,“刺刺啦啦”地割起来。我掂着镰刀,却怎么也钻不进去。刚一探手,刺蓟一下子刺中我,疼得我“咝咝”地吸溜了几声。艾蒿不长刺,我弯着腰,“刷拉刷拉”地割。父亲放倒的艾蒿很整齐,我做不到,速度却要跟上。两张镰刀在灌木丛里撒欢,它们的声音一个老辣,一个生猛,谁也不服谁。草汁溅到衣服上,不怕,这件衣裳早就五颜六色。十根手指头一会儿工夫变成青黑色,我凑近闻闻,真好闻,恨不得伸到嘴里吮吮。碰到槐刺,不得不小心,但还是扎中手指手背胳膊。父亲割刺槐也如割小麦,一直弯腰不直腰,茶不喝,烟也不抽,汗水太旺,如刚洗过头,脊梁上的衣裳湿透一大片。我们一直割到天黑,一直不搭话。我骨头发软、肌肉发酸,父亲拿毛巾擦脸,眼睛里的光竟还熊熊骇人。收工前,他收回我的镰刀,我心里一紧:他担心我累得提不动一把缺口的镰刀?父亲背着手直直地朝前走,我紧紧地跟上。周围的风景没啥好看,包括天上的云霞,它们一下子变暗了,回家的羊肠小路却亮得很。

  听母亲说,她在父亲的手上挑出七根槐刺。我自己给自己挑,只挑出一根。我出门上学,一周回家一趟,弟弟们还小,母亲要忙其它庄稼活和家务,开荒地的事情全交给父亲……又听母亲说,黄牛刚下荒地,还没动犁,就高亢地哞叫起来。荒地的坚硬父亲早已料到,草根草须在土里面编织成实心的巢,他也早已料到。然而只见黄牛的脖子忽一抖,皮褶子像拉开的手风琴眨眼间折叠起来,隆出一个大包,还没等吆喝出第二句,人和黄牛的步伐还没有迎合上,便听到一声脆响,半截入土的犁铧竟然折断了,这是父亲万万料不到的。父亲带回折断的犁铧,黄牛也拴回牛屋,只扛了镢头、锹锨出来。

  母亲没有讲述父亲是怎样全靠人力开荒的,我也不愿想,想出来的劳动场面又有什么意思?我从学校回家,第一眼要看的就是父亲开的荒地。他基本上完工了,简直是个奇迹!荒地里的料姜石,他全拣出来放在地边,给荒地镶上一道辉煌的金边。大堆的草根晒得半干,我想用火点了,烧成草木灰肥,又怕直冒烟不着火,便作罢。荒地里的土一锨一锨翻成倒扣的瓦片状,等北风再吹吹寒冷和厚雪再冻冻,它们就容易敲成碎块,种黄豆会肚子圆,种油菜会满身黄,种萝卜也会婴儿肥吧。父亲回到家,我看到他瘦了整整一圈,身板还结实,也没有驼背,眼睛里发红,不知道是疲惫还是满足。他不说话,也不笑,跟往常一样,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多年以后,我在阎连科的《我与父辈》中读到一段话:“我看着他(父亲)把镢头举过头顶,镢刺儿对着天空。晴天时,那镢刺儿就似乎差一点儿钩着了半空中的日头;阴天时,那刺儿就实实在在钩着了半空的游云……父亲那由直到弯的腰骨,这时会有一种柔韧的响声,像被奔跑的汽车轧飞的砂粒样,从他那该洗的粗白布的衬衣下飞奔出来……(他)将双手卡在腰上向后用力仰几仰,让弯久的累腰响出特别舒耳的几下嘎巴嘎巴的声音,再半旋身子,找一块高凸出地面的虚土或坷垃,仰躺上去,面向天空……”我脑袋里嗡的一声,不由眼热心跳,暗暗叫起来:这个开荒的父亲不也活脱脱是我的父亲吗?我想不出的开荒场面,阎连科一笔一笔地描绘出来了。他是嵩县人,我是南阳人,两地相距不远;他们的土地是黄色的,我们的土地也是黄色的,里面都有料姜石;他们需要开荒,我们也需要开荒,开荒的父亲简直就是同一个父亲啊。不同的是他们的荒地最后收归公有,我家的荒地则一直属于自家,种出圆滚滚的黄豆,炒熟后丢嘴里咬烂嚼碎,虽不耐饥,但那焦脆油香味一辈子都忘不了。

  一片荒地并不能改变我家的命运,但父亲母亲毕竟用黄豆油菜芝麻的颜色覆盖了它的土黄和荒蛮……现在,他们真的都老了,看起来还是土黄土黄的两个农民,家里也再没有养过老黄牛,粮食却满仓,水泥浇筑的墙壁还怕什么贼惦记呀。远方来的贵客越来越少,贵客们也都老了。欢迎他们来,父亲从酒桌上退下来,应酬喝酒的事情交给我。忽然发现他们吃不动也喝不动了,最爱吃的只不过是盘中的青菜豆腐,那些鱼吃到最后也没有翻身,那些肉也只是刚刚去了尖儿。不管跟他们聊什么,只要是令人怀念的旧事,他们都会感动,感动得咳嗽,感动得眼眶儿湿,还竟然告诉我他们那时候也曾多姿多彩过。有时候我也会去那片荒地边逛逛,它早已经跟其它庄稼地连成一片。父母种不了,让给别人。别人后来到城里打工,它差点儿又撂成荒地,父母干脆叫我们种上树。如今小树也亭亭如盖了,看上去又美又叫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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