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朋友在微信上发了其新近收藏到的一具石磨图片。看到那石磨,我仿佛穿越时空,听到吱吱叽叽的牵磨声,嗅到清清醇醇的艾叶香……
我小时候一度寄养在祖父母家,浙东四明山麓的一个小山村。那年头物质匮乏,为了改善全家人的生活,祖母隔上个把月总会用家里的石磨磨些糯米粉,制作各种糕点。那具石磨因为磨盘厚度比一般的磨大,材质是就地取材的花岗岩,分量重,通常情况下,是由祖父祖母两个人配合着牵引。他们总是稳当而默契的,石磨发出的声音始终如一,就连石磨圆周缝里流泻的粉末也很是均匀。
祖父祖母牵磨时,我总是站在他们旁边看。因为牵杠一头悬着的绳子固定在楼板上,所以,每每牵动石磨时,除了石磨本身发出的声音外,楼上地下似乎都会发出“嘭嘭”的震动声。牵磨结束,汗流浃背的祖父坐一旁喝茶去了,祖母则忙碌着将围在石磨四周木板里磨出的糯米粉装进瓶子,还得将上面的那个磨盘掀起,将留在一道道凹槽里的糯米粉剔干净,防止留下糯米粉发霉变质。
春季里,石磨所磨的糯米粉,最宜做艾饺了。因为这正是艾草最诱人的季节——其色青青翠翠,其味清清香香。我所居的城市,是越窑青瓷的发源地之一,有人曾将艾草与珍贵的青瓷联系起来——“瓷片放置在显微镜下,青釉给人一种什么感觉呢?出现在心扉的总会是旷远的丛林,林子越来越近,道路越来越隐蔽,周围一片绿色,凉凉的风里有艾草的香味……”但艾草其实是朴素的,长在小山村的田边路边山脚边,满地都是。它的叶厚厚的,仿佛能从中挤出汩汩的绿色汁液来;叶面上附着的丝绸般的绒毛,不免让人感觉心里软软的、暖暖的。
将采回来的艾草入锅煮,用不了多长时间,艾草蔫了,可汤色绿了。这绿色似乎是把小山村山间太过稠密的绿色变柔软了,又将祖父祖母家门口大溪滩里太过清浅的绿色调浓郁了,而我则更愿意将这一锅汤色称之为“祖母绿”——既像极宝石“祖母绿”一袭碧绿莹润的色泽,更是因为从中蕴含着祖母一泓浓酽醇厚的爱心。接下来的工序,除了将艾草剁碎外,就是将糯米粉与之一道揉和。这揉和可是一项技术含量极高的活儿,其中米粉与艾草如何配比,艾汤放多少适宜,都需要从实践中获得。祖母可是行家里手,一会儿工夫,就将一大团粉给揉和到位——艾草被均匀地分布在了糯米粉里,取一小团拿捏却并不粘手。再备好豆沙馅,就能制作艾饺了。做艾饺,其难度不在将皮子拿捏得如何薄,也不在收口时如何增强其粘着度,而在于如何为艾饺镶上一道波浪形的边。祖母的“镶边”术,可谓了得!“镶边”时,但见她先将收口处的皮子捏薄,然后用拇指和食指灵巧地配合,可就在轻轻与悄悄之间,一道翻卷着碧波的边就出现了。
心动的时刻还在后头,当祖母将一锅艾饺蒸熟,启开镬盖后,从容地吹走烟霭似的热气,那整齐排列在蒸笼中的艾饺,恍若刚刚开窑的越窑青瓷,带着漫天春风中最灵幻的一刻景致,温润田野里最馥郁的一缕花香,都一齐扑入眼帘,扑入口鼻。
就要结束寄养生活回城里读书了,临行前,祖父祖母又牵起了石磨,婶婶们还帮着割回了一大堆艾草。我知道,祖母是怕我回到城里再也难以吃到艾饺,特地为我忙碌一番。这次祖母并没有将所有的煮熟了的艾草都用光,而是留下了一部分晒干。她说:“将这晒干的艾草交给你母亲,只要下锅稍稍煮一会就可以做艾饺了,不会走色丢味。”我母亲也是喜欢艾草的。她曾是美术教师,对艾色天生有着好感,更爱它的淡淡清香。自我返城以后,只要有时间,她总是带着我的姐姐妹妹去各家屋前屋后、江畔堤塘采艾。可做出来的糕点,蒸出来后咬一上口总觉得味道不及在祖母家吃到的。后来才发觉,母亲做艾饺的糯米粉是街上买的,由机器轧出来。
岁岁年年,年年岁岁,艾饺的香味一直在我的生命里。如今,祖父祖母已经作古,可老家的那具石磨还在。每每回一趟老家,我总会情不自禁地试牵上一回石磨。磨转粉泻,我好似坐在了时光的彼岸,遥看时间的沙漏,过滤岁月——此境此景终令我悲欣交集,伤感的是祖父祖母的离去,欣喜的是我可以为母亲做纯正的艾饺提供一点不可或缺的材料。我知道,退休在家的母亲除了偶尔拉拉二胡、为父亲誊抄稿子,唯一的爱好就是制作它。反正,如今住房四周和附近山坳里有的是艾草。
母亲之所以喜欢做这糕点,更是因为她心系着工作在外的小辈们。每当小辈们在电话中聊起想吃奶奶、外婆的艾饺时,母亲总是表现得很兴奋。平日里,只要有机会,她就会将赶制出来的艾麦果让人捎去外地。她说:“不要小看了这,青青艾色、悠悠艾香可是平复乡愁的绿色通道呵!”
又是一年艾色新。春光明媚的日子,在乡下的小山坡上,我看到一丛面积不小的艾草。看着,看着,耳旁竟又响起了石磨的声音。循声望去,一户农家的一对年迈夫妇正在牵磨。我不由自主地走向了他们——其实,我多么想让时间倒流,将这一场景定格成我在小山村的当年。我满心欢喜地加入到了牵磨的行列,牵着牵着,竟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