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雨,飘着缠绵绵的乡愁,编织着湿漉漉的乡思。
清风吹过,又给乡野频送着乡音的亲昵。望着镶在大地上的春天画卷,我看到山上大大小小的树木都被细细的雨滴抹上了浓重的绿色。这时,我又看到满垄盛开的金黄色油菜花上,好像正飘着我童年的梦和青春的歌。小河边的杨柳抽出了新枝,它在碧玉般的水波上摇曳着多姿的倩影,在倾吐对土地的柔情。
我走在家乡林间弯曲的小路上,伸手去搂天空飘下的雨珠,滋润自己已苍老的容颜。去寻觅少年时跟母亲一起去山冲挑山泉水的记忆和沉甸甸的乡梦。母亲的身子很瘦小,她挑着水艰难地走在山路上,我帮不了她,我恨自己长得太慢。我仍记得,那时,坡边瘦瘦的梯田,长着瘦瘦的禾苗,结着瘦瘦的稻穗。就像我童年的身子,也是瘦瘦的如一根苇草。而对于水的那份感情,我却是格外的浓厚、纯净。那时,家里很少有开水喝,渴了,就用竹筒在水缸里舀水喝。如果在外面,便跑到小溪边,用双手捧起一掬清水喝得美滋滋的。
那些日子,我常常坐在河边读书、凝望,想着怎样才能减轻母亲的劳累,也想像着山外世界的绚丽与神奇。记得幼时,父亲对我最严厉的管教,就是要背古诗,写毛笔字。有一首唐朝诗人刘眘虚写的山水诗《阙题》,他不知道要我背了多少次。他说,“这就是家乡的影子,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记”——
道由白云尽,
春与青溪长。
时有落花至,
远随流水香。
闲门向山路,
深柳读书堂。
幽映每白日,
清辉照衣裳。
当时,我真的不懂诗中蕴含的意趣、美感,更不明白“家乡的影子”是什么。现在人近黄昏,回到家乡,看到小溪上的石桥,变成了宽阔的水泥桥,山边的土屋变成了红砖楼房,老家门口的古老香樟树依然生发着浓郁的绿色,泥泞的乡道变成了柏油公路,自己曾经和乡亲们一道修筑的库容达二点一亿立方米的株树桥水库,变成了一条碧波荡漾的百里水廊,氤氲着万千绿意,无限清辉,生发着无尽的蓬勃生机和大自然生命的奇光异彩,就感觉自己也变得年轻了。
现在重温这首诗,我觉得它是家乡风情最真切的写照。我才明白山水、花香、清辉、书韵中的天地才是真正的人间天堂。此刻,我久久地凝望株树桥重重叠叠的山峦,弥漫着水雾的洁净、深邃的天空和碧波荡漾的水库湖面,不时有苍鹰飞过和身边树上鸟雀的欢鸣,就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当时的岁月流光里。乡亲们告诉我,现在株树桥水电站和库区成了浏阳声名远播的绿色生态风景区。劳作生息在这里的乡亲,不仅住上了红砖楼房,屋前屋后、山峦河边栽种了美丽的树木花木,生出香甜可口的水果,而且山坡边的梯田也变得肥沃湿润,年年岁岁,飘溢着丰收的稻香、乡亲的欢笑、老酒的醇美。
尤其让我惊叹的是,就在这条百里水廊的两岸,仅三万人口的高坪镇,现健在的九十岁以上高龄的老人就达九十一人,还有五个百岁老人。其中我老家对面田丰组的李光复老人已逾一百零八岁。当天,我特地带着孙女去看望他。老人只是背稍微有些驼,身子还很硬朗,精神状态极佳,讲话时思维一点也不乱。我真没想到这样高龄的老人竟这样耳灵目明,口齿清楚。当他的孙子说到我的名字时,老人立即说出了我父亲的名字和我老家的方位。我陪老人坐了许久,心里汹涌着无法言表的敬慕之情。一个世纪老人的晚景,给我展开了一幅多么幸福的人生画图呵!我细细地想,是什么神力,让老人活得这样健康、自在、心安。我抬头望身边的乡亲们,看着他们愉快的笑脸,呼吸着山乡新鲜的空气,看到天空的澄净无尘,田间地边茸茸绿色,我明白了,这就是一种巨大的幸福,这片天空、水和太阳的恩泽。我知道,这个被授予“长寿之镇”美称的乡镇,也许真正蕴含着全面小康社会所应有的幸福指数。
走出李光复老人居住的山冲,驱车到浏阳河第一湾,又看到了山乡奇观。一条如巨龙般的引水钢管,就从我眼前穿峡过坳,直通远方。想着钢管内流淌着清波银浪的长龙,我的眼睛湿润了。想起二十八年前,我和葛洲坝的水电建设者,在这个偏僻山谷日夜奋战的那些艰苦日子:过年了,家家放起了鞭炮,天上雪花飘飞,而我们还在工地上奔忙。就是家乡这水,飘浮着乡亲最朴实的梦,那就是青山绿水常在,梯田山峦稻果飘香,家家户户电灯通明,饭碗里不再盛满饥饿,土屋不再滴漏雨雪,门前的小路不再泥泞坎坷,孩子们不再在学校门口徘徊。这一切现在已经走远,只留下那段辛酸的记忆。可当我又想到,当年奋战在水电大坝建设一线的大军中,已有不少工程技术人员和家乡父老也已走远了,我的心顿时又变得异常的沉重和酸楚。就是家乡这水呀,教我明白了乡愁乡情真正的含意。就在新世纪之初的那个明媚的日子,你已聚水成河,变成日供数十万吨洁净水的清流,蜿蜒地顺着水管流向省会长沙。给这座古老而年轻的历史文化名城,送去荷塘月色,鸟语花香,阳春澄夏,金秋暖冬;送去清风雨露,紫雾霞云,心灵玫瑰,书声丽曲;还有无尽的欢乐、遐想和遥望。
这就是水赐予我们的珍贵记忆,晶莹情愫,美丽诗韵,幸福守望。故乡的水呀,也如故乡的月,你永远是我生命的乳汁,不老的依恋,岁月的霓虹;永远是我心中的灯光,精神的明辉,无尽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