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家木镇,看到老屋的墙上还挂着一把像锈蚀月牙的镰刀,逝者如斯,缄默无声。
父亲不在后,镰刀也失去了生意,只木把上的油汗还在,铭记着主人当年的恩遇。像是看到久违的人或者亲戚,在老屋里,看到胡乱堆放着的那些农具,心中涌动着的是一种被遗弃的感觉。铁锨、锄、扬场锨、桑叉、簸箕……这些曾经和父亲交集的农具,与父亲耳鬓厮磨的农具,也是父亲生命里的一部分。父亲故去了,他们还寂寞地留存,但也是老态怆然。没有人再使用这些农具,过不了几年,该锈蚀的锈蚀,该脱榫的脱榫,该散架的散架,尔后归于泥土,谁也留不住。
想到多年前,天还未明,和父亲下地去割麦子。父亲的镰刀在油石上磨过,闪着冷凛的寒光。那是农人的重大行动,如将军夜行,前驱赴敌,要用血肉之躯及汉代人就已在使用的镰刀,与那些麦子进行一场损耗与杀戮。
麦子被割倒,但父亲的手上、胳膊上、腿上、胸膛上,也会被麦芒、镰刀、绳索所伤害,留下淤瘢,留下红肿与浓痰和咳嗽。也许这就是命运——互相制约,消耗磨损,麦子的命运,也是父亲的命运。
在割麦前、天气暧昧的春夜,躺在床上,隐约听到村外的青蛙叫。曹濮平原深处有农谚:蛙子打啊啊,四十五天喝好面疙瘩。平原深处的农民有很多的农谚,这是给人们生活的提示。从青蛙叫到掂镰割麦,是一个半月。
那时,我看到父亲坐在院里,在用来把耕后的泥土弄碎弄平的农具耙的木帮上抽烟。尔后父亲吆喝着牛驴,在田地里一遍一遍地循环耙地,直到田地里没有一块拳头大的土块,直到田地坦荡如砥为止。耕过的地必须耙,把那些草啊、庄稼的宿根啊、砖头石子啊耙出去,那样庄稼会舒服。
耙过的土有点湿漉漉,耙过几遍,土松了软了,在阳光下开始干燥,那是泥土吸足了阳光。这时的土地有了一种混合的味道,天地间的杂糅的造化,使泥土如面团一样在农人的手下变得有了灵性。
麦子拔节或扬花的夜晚,父亲会披件夹袄到田野里,坐在田埂上,随意扯一把草垫在屁股下,也不管那草的干湿。那时的夜极静,有时星子就像要落在怀里。没有星月也无妨,要的就是夜的静谧与神秘,把一切的嘈杂和琐碎都隔开,像给整个乡村拉了个幕布。父亲点上一支烟,听来自田野的声音——那时的麦子就如换嗓期的少年,骨节开始变粗,嗓音开始变粗,好像得到了大自然的启示和密码,他们都争着发言。那些麦子的叶片,一个个像举起的旗子。麦穗呢,像开怀的女人,腹部开始渐次隆起。有的麦穗在南风的撩拨下,越发鼓起身子,展示出幸福的模样。
那夜静得出奇,但静的下面是动,是爆发。麦子的拔节和扬花的声响,又是这大静与大美的陪衬。那些静则为他们提供了一种氛围和气场。父亲就是在这样的场景里,潜伏,也像一株草。当看到父亲伸懒腰的时候,你觉得那老骨头,也像受了麦子拔节的蛊惑。与土地厮守的人,何尝不是土地上的一茬庄稼呢?一茬庄稼可能是经历了一个春一个夏,或一个夏一个秋。而人则是一个大茬的庄稼,经历了几十茬的庄稼,最后被命运收走。
我想起父亲磨镰的神情,那种肃穆和庄重。有星月的时候,父亲把油石放在屋檐下水盆里,那星子就漂在水盆里。父亲用手撩一些水在油石上,一下一下把休眠了半年的附着在那些铁中的钢性、锋利唤醒。
我们那里的人,不说割麦子,说的是杀。父亲对生命充满的是敬畏,他不想因为镰刀的钝,而在杀麦子的时候,增加麦子的苦痛。
田垄间的父亲比平时瘦小了,恭敬了。他放慢脚步,好像怕惊吓了黄熟的麦穗。这时的麦粒,颗颗饱满,如汗珠子从土壤里升起,一齐附身在麦穗里。是啊,对人的汗珠怎能轻蔑和随便呢,这些汗珠是有尘土味的。人也是从尘土来的,都是同一路径的弟兄,说不上谁高谁低。
父亲左手把麦子揽在怀里,右手的镰刀只是轻轻地一挥,麦子倒下。那时往往是天未明,叶上的露珠,就滴滴答答地回归到泥土,顺便把人的裤子打湿。把裤腿挽起来,那麦芒就如针尖一样刺人。割麦子的早晨是从黑夜开始的,相当漫长。我跟着父亲,往往只是弯着腰割一会儿,就觉得腰要折了,而父亲没在麦田里。在天色微明的田野上,只是看到麦子一片片倒下,父亲低着头,好像眼睛里只有麦子和泥土,好像他们在童话的世界里对话一样,麦子会开口,泥土也会开口。泥土感谢父亲把它身上缠绕的草啊蒺藜啊拿走,把硌骨头的砖石拿走;麦子也感谢父亲的照料,给他们以水,为他们捉虫子。
但我知道,父亲也是把自己看成一穗麦子。他们都是来自土里,沉静是一样的,朴实是一样的,都是泥土一样的肤色,这是生活的本色。不背叛自己的来路,只这一点,就值得尊重。
后来父亲去世了,镰刀也失去了用场。我有时也回到木镇去,那多半是清明或者旧历的年底,有时把墙上的镰刀拿下来,用手指肚蹭一下镰刀的刃,涩涩的,不再锐利,满是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