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给敬亭山写些什么。几次提笔,却又放下了。
原因之一,是我与敬亭山的缘分,本就浅薄,不过是半面之交;原因之二,也是我与敬亭山的那一次邂逅,距今已经太久远,我已不记得她的全貌,脑海中只剩下掠影二三。
然而,时间越久,记忆的细节剥落得越厉害,那脑海中残存的关于敬亭山的二三事,竟愈发鲜亮起来,闭上眼也明晃晃的,让人的目光移不开。
那是怎样一次偶然而仓促的相遇啊。那一趟,我几乎是半懵懂着,就被同行的朋友带到那座“太守知不知”的宣城;又是在毫无预告的情况下,被直接带到敬亭山的跟前。待我开始回过味儿来,她却又已在千里之外了。
回忆起敬亭山,首先想起的,是她的竹。
我走过一些地方,竹子也见过一些。在温暖的四川盆地,竹碧中透青,节节粗壮,茁壮安逸却少了些矜持;而在北京移栽而来的竹,病病恹恹,面色蜡黄,只能称为“竹竿”。而敬亭山的竹,恰似文人骨头一般,兀自生长在山中,并无园林景观一般的矫揉造作,正是那“茂林修竹”的意韵所在。竹是岁寒三友,但倘若是在江南文人院落中寄人篱下的竹子,只能算是岁寒的食客,并无那份友人之间平等相待、来去自由的脾性,唯有敬亭山的竹,有傲骨而修美,无傲气而谦谦,遮天而不蔽日,却把阳光也染成一派竹叶青。事实上,我已记不得敬亭山中所栽何树,记忆中满目只有那天地一以贯之的挺拔苍翠。比起树林那份层层叠叠的厚重,竹林里是清朗的、开放的、高远的、澄澈的。这是竹的样子,也是作为主人的敬亭山的品性。
关于敬亭山的事情之二,是她的茶。
竹的绿是浓的,茶的绿是淡的。竹的绿里有的是骨气,茶的绿里有的是灵气。广阔茶园掩映在山中,就像是敬亭山把她的绿沏进了山泉里,那绿便一道一道地晕染开了,浓浓淡淡地装点着。不少山中的绿,也说得上错落,却都不如敬亭山的灵动。想来是因为,那山中的浅绿往往是源于稚嫩,而敬亭山的茶,嫩绿里却是一派成熟丰收的气息。敬亭绿雪,是这茶的雅号,多好的名字,看那一片片绿蓬蓬,正有着雪一般的松软丰盈。茶是贡茶,是名贵好茶,却没有骄矜金贵的脾气,不需养在大煞风景的高墙深闺中,而是写意地种在人来人往的山道旁。年幼小童在茶树间奔跑嬉戏,父母在一旁眼含爱意地看护着,看行头应该是来散步的市民。久居宣城的他们,与敬亭山和她的茶之间有着互敬的默契,而这种默契又感染了游客。所以在敬亭山,茶不再是寄托风雅的高贵玩物,敬亭山把她的茶奉给她的客人们。
想到敬亭山的事情之三,是她的胸怀。
她是山,但并不陡峭。无峰,亦无谷,却虚怀若谷,平交天下,来去自由。当我站在她的门前,看着那块写着“敬亭山国家森林公园”的石头,好奇于为何不见售票处,只见游人如织。一问之下,原来是不要票的。来去自由,令人心平气静,无需有焦躁之情。来敬亭山家中做客的人们,也都放缓了精神,放慢了步伐,千里之外的游客们,不复有匆匆神色,宣城的居民们更是惬意于其中。敬亭山的所在,这挂牌“森林公园”的所在,并非像大多数景区,远在一隅,深居简出,拒人千里。敬亭山,她的家就在宣城中,阡陌马路交通,鸡犬汽车相闻,市中心出发,四五公里,踱步骑行可至,与百姓日日相对。下班了,来森林公园散散步爬爬山健健身,就像去邻居家串门一样随意随性,甚至今天我们很难敲开邻居家的门了,敬亭山的家却依然随时向你敞开。
这种亲切,就是敬亭山最美好的品格了。
李白说,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李白仙去,诗还在。敬亭山亦在。这是今人的幸运。纵然我非谪仙,亦无好酒好句,敬亭山依然愿意用陪伴李太白的姿态,迎我来,送我去;甚至我已经忘却了她一花一叶的容姿,她也愿意在一个写意般的轮廓中,与我的记忆温柔相对。掩映在太白笔下的群山,有六龙过万壑的雄奇,有迢迢见明星的玄妙。它们是名山,是美景,只有敬亭山,是朋友。因为是朋友,所以这位天子呼来不上船的谪仙人,肯来与她相对而坐,将大把的好酒、好句和好时光消磨在这相看无言之中,两不生厌。人与人之间,最温暖不过如此。
那不甚清晰的二三事,便足以成为一个他日重逢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