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山寺时,天近黄昏。寺内砍柴大哥热情地招呼:赶快吃饭,就等着你们呢。同时,又喊我:小兄弟,快穿上衣服,山上风硬,小心着凉。心里暖暖的,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怎么这般的亲切?母亲问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上山,还准备了饭。一位黑瘦的老太婆说,你们一走进山脚我就看见了。她指了指寺门口的矮墙:“没事了我就坐在这里,看有多少人上山。”果然,山脚有墨点在缓缓移动。
天色渐渐昏了,不舍得睡,只在寺前后散步。这山寺是极为独特的造型,建立在半山腰,壁立的石崖塌陷许多,向里斜伸成一个天然的洞窟,当地人称为龛,寺庙就建在这龛里。冬暖夏凉,如若天然的怀抱。崖壁上一年四季沁着水珠,嘀嘀嗒嗒地坠落着。饱满的水珠呈一个线样,舒舒缓缓、清清亮亮地坠落。若是白日看去,一定是扯了一道道五彩的丝线,随风飞扬,划着优美的弧度。
寺庙里蓄了几个水池,就承接着这天水。寺后有一角小泉,巴掌大,只是微微地沁着,蓄得一满池,常年满着。这是寺里另外一个水源。水滴黏性极好,不疾不徐,时骤时缓,奏响一曲曼妙的歌曲。殿堂里木鱼声声,是那黑瘦老太在唱经,声音极清脆干净,“南无阿弥陀佛”反反复复地哼着,哼唱之中又有起伏抑扬的变化,若清泉样空灵,若鸟鸣样好听。
在寺里行走,就好像走在雨中。不时有雨点扯了线,闪一道晶亮的白光箭一般掷下了,脖子里一凉,就感觉如同大山的眼泪。夜色中的大山苍茫寥廓空寂,借了灰朦的月光,越见冷峻黑黝,恍若一个巨人,随时都会倒坍下来。而那月亮呢,就骑在崖尖的坡上,是放在那呢,还是卡在那呢?
殿前凌乱地堆了一堆残碑,从漫漶的碑文中可知,早在明清时期,此寺院香火还很旺盛,每逢集日,香客云集,成群结队而上,如若长龙。后遇兵火,焚烧殆尽,几次重建,因山势险峻,路又崎岖,就渐渐埋没了。寺只知历史悠久,却不知始于何时,已没有碑文可考。想这样也好。或许就如同大山一样,压根就没有起始,就是这样一种莽苍的存在吧。寺庙破败,人员生活就很艰苦。烧柴,地锅,喝稀粥,偶尔腌些咸萝卜条,就是奢侈的美味了。
我坐着,沐着山风,看着莽苍的大山。
诵经声停了,山寺陷入了沉静。大殿里的灯火也熄了,只剩寺山门两盏灯笼和院角的一盏灯管,余者皆是一片安静。突然地想家,想起了儿女,心中更是无限滋味在心头。在家时日日盼着出来,真的出来了,到了山寺了,又在时刻地想家。人啊,何时心绪才有满足愉悦的时候呢?
“兄弟,吃了饭来找我。我就在殿后住。”又想起那个胖胖的壮实的大哥,饭后交代我的话。从旁边的山洞过来,原本是要找他的。但看看,低矮的小石屋,就挨了山崖搭着,门极狭小,人来往都要碰头。他就住在这里,日日砍柴烧火,已经十年了。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怯惧,犹豫了一下,还是悄悄地避开了。
夜色越深,远近的鸟鸣越来越多,灯影翻动更是如鬼如魅。空气中有了层淡淡的雾气,风也越来越凉。我呆坐着,像块石头,我愿意做这山里的树或石头。就像早上,我看到的山腰的那棵树,树上有个鸟巢,一只灰尾巴长嘴的雀儿在窝里,叽喳叫着。树摇晃得、快乐得像一个歌者,大山也活泼生动了。
次日早起,鸟鸣如雨。收拾了要走,那位大哥唤住我:“你昨晚做什么了,我一直等你,后来到殿里找你,你也不在!”他脸上带着惋惜和失望。看看我上山拄来的拐杖,说这怎么行呢?你稍等。跑到刚砍的柴堆里抽了一根,给我削着,做了一根极结实的拐杖。“你们砍柴不容易,别做了。”母亲说。“没什么。”他笑着,憨厚得像一块裂了嘴的石头,白亮的牙齿在阳光下瓷片一样打闪。
下了山,想把拐杖带回家,想想还是放在了路边。沿路放了很多这样的拐杖,它们威严地倚在那里,精神抖擞,目送着我们,也等待着新的使命。再抬头看,寺已全然不见踪迹,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林子里了,干净得像是从来没有过。
《 人民日报 》( 2015年02月21日 0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