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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许锋:乡村外婆
发布日期:2015-3-13  发布人:匿名  访问人数:1046   收藏(0)

北方的乡村与南方的乡村是迥异的,几无共性。有山,却是土山;也有树,却稀稀拉拉;极少有地表水,干涸龟裂的大地贪婪地汲取着空气中所有湿润的成分。人的面目也有明显不同,北方人脸泛红,尤其是颧骨处,因为突出而被阳光中的紫外线格外关照,似乎非要给你来点印记,让人一看就知道你来自北方。那颧骨上的红刚开始可能也是鲜红的,像刚刚被红墨水湮湿的白纸,但阳光在脸上一圈圈地逡巡,日日月月,层层叠叠,那里终于布满絮状或丝状的网,细细看时,又如蔓延的枝或分岔的河,且有血液流淌,经由这里,不急不缓地流向近处或者远方。

  我与外婆坐得很近,我握着她的手,一只皲裂的粗糙的缺乏保养的牛皮一样的手,有些变形,骨头却坚硬有力,我手上的力道传到她手上,都硬生生地返回来。外婆就笑了。这时我便更加看清了她的颧骨,突兀的骨头撑着几乎赤土一般的肤色,却是有光泽的,是来自阳光的光,来自生命的光。

  外婆生命的顽强如同北方乡村的树,老天再是干旱,阳光再是暴烈,沙尘再是迅疾,都不妨碍她年轮的生长。她一生从未离开北方,那个叫榆中的小城,叫双店子的村。村子挨着国道,出门二十米便有威猛的“大货”轰隆隆地不停驰过,在城里是噪音污染,在乡村却是十分难得的机遇,你看,不管是南方还是北方,靠了市道省道国道的村子都很活泛。

  外婆住的院子是典型的北方院子,更早时连院墙都是干打垒的,厚厚的城墙一般。院里的房子也是干打垒的,方方正正的院子,四周都是房子,有大有小,院角儿堆着秸秆,房檐下吊着金黄的玉米棒子,挂着鲜红的辣椒串,院里平坦的地上铺着厚厚的玉米粒儿或者麦粒儿,它们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香味儿。门是木头的,两扇门,向里开,吱吱扭扭,怪好听的。里面有几样不起眼的摆设,年代久远勉强支撑继续发挥余热的面柜、炕柜、桌子、长木条做的椅子。没有床,是炕。炕仍然是土搭的。夏天时似乎不用烧炕,但北方的天气往往白日里阳光怒气冲天,热得汉子们要穿着汗褡子干活,晚些时却凉气袭人,要赶紧罩了外套,上了年岁的人晚上老腰若没有炕气烘托,怕是要受煎熬。黄昏时,外婆把点着的麦草往炕洞里一搡,炕的缝缝隙隙里便拐出了烟气,一时乡村的气息便格外浓郁。外婆却不进门,她还在院子里忙活,她趴在玉米粒儿麦粒儿中,弓着腰,一双大手耙子似的不停地拨弄,让它们趁着太阳还未完全下山把浑身的湿气尽快散尽。她不时也翻过脑袋看天,绚丽的晚霞映红了她健康的脸,可她没有心思端详自然的瑰丽,她怕老天突然变脸,刮风或者下雨,那一天的劳作就要化为泡影,也糟蹋了怪好的粮食。间或,她用手撑着身体,颤颤巍巍地用力站起来——可不是虚构,她一个小脚女人,心强,命硬,脚却是全身最柔弱之处,她整日里的忙碌,操劳,乃至走的每一步都靠柔弱的脚力支撑,那是她无法改变的命运。

  那时外公还在,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心地特别善良。他和外婆生育了多个儿女。一些娃娃们读上了书,有的小学没念完,有的也读了初中、高中。他们靠外公和外婆在地里觅食养活。那是干涸龟裂的土地,哪里像南方的地,草木茁壮,池塘里鱼儿一圈一圈吐着涟漪,空气湿润得在窗台上随便搁一头蒜都能长苗儿。

  北方人的坚毅与顽强像干打垒一般牢固,便是这自然磨就。

  我一只手抓着外婆的手,想用另一只城里人的手触摸一下外婆的颧骨,可我不敢,也怕。那里应该很硬实,也很绵软,积攒的充裕的阳光若突然受到外力的摁压会是什么情形,像小溪中的蝌蚪一样四散而逃,像驻于花丛中的蝴蝶一样翩跹飞舞,像散落的雪花一样消逝于大地,像悠长的柳笛戛然而止?

  记忆中的院子已悄然遁去。外婆此时踩的不是泥土,而是水泥。四周的房子由红砖垒砌,白墙钢窗红瓦。一圈房子连缀成一体,像城墙一般结实。老墙还有一截,老路,老门,门里却是一砖到顶的漂亮的房子。外婆住在老门里,从老门到新门,三十米。老院子里的那一棵梨树很久很久了,秋天时满树的梨,远远就能闻到果香。外婆是够不到树上的梨的,但她会等坠落的梨。梨子结实,落到地上也不会四分五裂,外婆一脚一脚挪到树下,慢慢地蹲下,拣起一个,吹两下浮尘,咬一口,果汁四溅,那真是一种朴素的原汁原味的北方乡村生活,透着清新的情调。

  外婆与小儿子生活在一起。小儿子沾了国道的光。新盖的房子里外都有门,里面的是正常进出的门,外面的很宽阔,落地铝合金玻璃门,能轻松推拉——那是一间很大的铺面,铺子里摆了几排货架,摆满了人们常用的各种商品,俨然一个微型超市,伫立于国道一侧。超市刚开张时外婆一定是惊愕的,精于农活的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儿子会在自己家里开一个超市,以商品流通的方式改变一家人的生活乃至命运。她一双小脚在货架间流连、查看、触摸,像进了城的老太太,也从商品之间的缝隙中端详当了老板的儿子,一个踏实健壮的中年汉子。偶尔有顾客进来买东西,就有如机器人发出的自动“提醒”——您好,欢迎!那怪怪的声音吓了外婆一跳。两斤瓜子,一斤冰糖,几包方便面,或者一箱牛奶,乡下人也喝牛奶,这应该是外婆从未想到的。她看着来人掏钱,然后拿了商品而去,钱在儿子手里窸窸窣窣响一阵便进了抽屉,外婆就复杂地笑了,一个月得挣多少!

  国道虽好,却如一条分水岭,外婆在这头,小儿子在这头,有个孩子却在那头,是老三,三儿子。三儿子沾不上国道的光,他家在村子中间,左右都是房子,院子,随意堆砌的柴火棍、秸秆,多少年用不上却舍不得扔的盆盆罐罐。院子外的路还是土路,狭窄得只能并排走两三个人,物流与商品被堵在村外头,让老三的家成为一个相对封闭的世界。外婆偶尔得了闲,从这头出门,一脚一脚挪到国道边儿,她想穿过国道到那头去看老三干啥呢,只是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国道上的车很快,可她走不快,有时还没走到路中间,一辆“大货”呼啸而来,她不敢前进,只有后退。若有车相向而来,搁在半截子路上的外婆就慌了神,小脚忙不迭地挪腾,蜻蜓点水一般,刚离开国道,大车已疾驰而过,掠起的风和裹挟的尘几乎打得她一个趔趄。那时她大概最恨的就是那双小脚,不争气的脚。不过,她总会过去的。晌午时分,南来北往的司机要歇息休整,路上便几乎没有车,偶尔有庄稼人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地过来过去,外婆不怕,她气定神闲地一脚一脚坚定地踩过去,甚至都不看左右有没有车,是否存在突如其来的危险,她在乎的是与三儿子的距离。

  老三长得人高马大,好一口酒,是有手艺的人:泥瓦匠、木匠;盖房子、搞装修。年轻时在工地上干活是一把好手,钱自然挣了一些,但刚够一家人吃饭。边挣边吃,剩不下多少。及至两个娃娃越长越大,上学,成家,也是不小的负担,总之,日子过得去,但过得不好,远不如小儿子和其他几个儿女,让外婆牵心。但外婆改变不了谁的命运,她就是想看一看,看见儿子母亲才会踏实。老三日子虽然过得窘迫,但心态好,老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见老母亲来就埋怨,路上那么多车,我过去不就行了!说话间手机就响了,又是哪个工地上有活,一天一百块,包吃包住,干不干?老三与那人讨价还价,有时讨不上,有时可以讨到一百五,甚至两百。更高的报酬在小城很难讨上,要去省城。母亲一听儿子又有活干,抬起小脚就走,嘴里丢下一串话,干去,干去!蹲在家里不成!

  老三没去省城干过活,这里离县城近,坐上“招手停”十来分钟就到了。在县城干活方便,如果工地上不管住他晚上回家也不费事。

  外婆偶尔也去县城,可不是去看老三,她一个小脚老太太去工地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县城还有她其他孩子。当年,六七十岁的外婆上县城独来独往,国道上的“招手停”随时都有,“招手停”车开得野,但见小脚老太太搭车可不敢马虎,一定待外婆上车,坐稳,才敢开动。到了县城,先去谁家,随她自己的便,一路东瞅瞅西看看,县城到底比乡下热闹,商店一个挨着一个,像地里的土豆一样密集。她兜里有钱,但她不花,也不会花。她认得娃娃们家的路,一路挪着小步子就到了。娃娃们住的都是楼房,没有电梯的楼房,楼梯可不像乡下小院里的地那样平整,一级又一级,小脚老太太颇费周折,她的小脚踩不稳当,就手扶走廊里的栏杆逐级而上,到了娃娃们的家门口,三楼或四楼,大气不喘,磕一下门,儿子或女子开门一看,妈呀,你怎么来了。外婆在儿子或女子家有时住个一半天,有时不住,当日去当日回。若天气好,偶尔住个三五天也有,一旦发觉老天要变脸无论如何便要回,没车走着也要回,倔牛一样让人无可奈何。她操心家里的粮仓没盖好,晒的东西还在院子里,让水泡了可不得了。其实小儿子儿媳妇都在家里看着呢。操心的命。

  外婆像北方的松,那年轮一晃儿就转了九十圈,没病没灾,腿脚灵便,耳朵是背了,人在近前喊,也只是看你的嘴型。问外孙子一个月挣多少钱,你说什么数儿她都听不见,她端端地看着你,问,一千?两千?三千?要是到了五六千你还不点头,她就不再往下问了,头一偏,我的乖乖,你娃一个月挣那么多,你三舅辛辛苦苦才——伸出两个或三个指头,表示两千或三千。心里挂念,却从不会主动向别的儿子、女子、孙子、外孙子要钱贴补老三,也从不主动向任何人要钱留着自己用,这是一个乡村老太太的做人处事原则。

  儿孙满堂,想给老太太钱就给,没人拦挡,或逢年过节买点东西孝敬孝敬老人家,老太太一脸喜庆,因老而狭长的眼闪烁着幸福的光芒。

  然而,老太太长命,儿女们有的多病多灾,竟有的先她而去了。老太太竟叹气,该走的不走,不该走的却走了。

  所以说,命是诡谲的,亦是公正的。

  外婆王氏,生于斯,活于斯,最远到过省城,知家事,明事理——儿女们都好,大家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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