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的泥巴被称为黄胶泥,是很厉害的。雨水一浸霪,泥巴里所包含的胶黏性就散发出来,变成一种死缠烂打的纠缠性和构陷性力量。脚一踩下去,你刚觉得很松软,好嘛还没说出口,稀泥很快就自下而上漫上来,并包上来,先漫过鞋底,再漫过脚面,继而把整个脚都包住了。这时候,你的脚想自拔颇有些难度,可以说每走一步都需要和泥巴搏斗。或者说你每拔一次腿,都如同在费力地与泥巴拔一次河,拔呀,拔呀,直到把你折腾得筋疲力尽,被无尽的泥涂吸住腿为止。
以致当地有一个说法,谁做事不凭良心,就罚他到某某某地蹅(chǎ)泥巴去。很不幸,某某某地指的就是我的老家。注意,我这里说的不是踏泥巴,也不是踩泥巴,而是按我们老家的说法,写成了“蹅泥巴”。如果用踏,或用踩,都不尽意,也不够味儿,泥巴都处在被动的地位。只有写成蹅字,让人联想到插或者馇,才有那么点儿意思。
对老家泥巴的厉害,我有着太多的体会。在老家上学时,每逢阴天下雨,我就不穿鞋了,把一双布鞋提溜在手里,光脚蹅着泥巴去,再光脚蹅着泥巴回。为什么不穿鞋呢?因为浅口的布鞋在泥巴窝里根本穿不住,你一蹅泥巴,泥巴只放走你的脚,却把你的鞋留下了。再说了,母亲千针万线好不容易才能做出一双鞋,谁舍得把鞋在烂泥里糟蹋呢!光脚蹅泥巴,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容易滑倒,一不小心,就会滑得劈一个叉,或趴在泥水里,把自己弄成一头泥巴猪。另外,脚上和小腿上的泥巴糊子,到达目的地后须及时清洗掉,万不可让太阳晒干,或自己暖干。因为我们那里的泥巴很肥,肥得含有一些毒素,如果等它干在皮肤上的话,毒素渗进皮肤里,皮肤就会起泡,流黄水儿,那就糟糕了。
有一年秋天,我请探亲假从北京回老家看望母亲,赶上了连阴天。秋雨一阵紧似一阵,连扯在院子里树上晾衣服的铁条似乎都被连绵的雨水湿透了,在一串一串往下滴水。泥土经过浸泡,大面积深度泛起,使院子和村街都变得像刚犁过的水稻田一样。我穿上母亲给我借来的深筒胶靴,到大门口往街上看了看,村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几只麻鸭在水洼子里伸着扁嘴秃噜。它们大概把村街当成了河。我打伞走到村后,隔着护村坑向村外望了望,只见白水漫漫,早已是泥淤路断。就这样,眼看假期就要到头了,我却被生生困在家里。无奈,我只能躺在床上睡觉。空气湿漉漉的,房顶的灰尘和泥土也在下落。我睡一觉醒来,觉得脸皮怎么变得有些厚呢,怎么有些糨得慌呢,伸手一摸,原来脸上粘了一层泥。
那么,把路修一修不好吗?我们修不了天,总可以修一下地吧!修路当然可以,可地里除了土,就是泥,把地里的泥土挖出来铺在路上,除了下雨后使路上的泥巴更深些,还能有什么好呢!您说可以用砖头铺路?这样说就是不了解情况了。拿我们村来说,若干年前,差不多每家的房子都是土坯垒墙,麦草苫顶,家里穷得连支鏊子的砖头都没有,哪有砖头往泥巴路上铺呢!虽说砖头是用黏土烧成的,但它毕竟经过了火烧火炼,其性质已经改变,变成短时间内沤不烂的东西。人们看到一块砖头头儿,都像捡元宝一样赶快捡起来,悄悄带回家。让他把“元宝”拿出来,垫在路上,他哪里舍得呢!
这样说来,我们那里的人活该蹅泥巴吗?祖祖辈辈活该在泥巴窝里讨生活吗?机会来了,机会终于来了!今年清明节前夕,我回老家为母亲上坟烧纸时,听说我们那里要修路,不但村外要修路,水泥路还要修到村子里头。这里顺便说一句,我的当过县劳动模范的母亲去世已经十一年了,十一年间我每年至少回老家两次,清明节前回去扫墓,农历十月初一之后回去为母亲“送寒衣”。每次回老家之前,我都要先给大姐或二姐打个电话,询问一下天气情况。老家若是阴天下雨,我就不敢回去,要等到天放晴,路面硬一些了,我才确定回去的日期。要是修了路就好了,我再回老家就可以做到风雨无阻。
2014年12月4日,也就是农历马年十月十三,我再次回到老家时,见我们那里的路已经修好了。抚今追昔,我难免有些感慨,对村支书说,日后刘楼村要写村史的话,修路的事一定要写上一笔。据族谱记载,我们的村庄在明代中后期就有了,村庄大约已经有了四五百年的历史。几百年间,村庄被大水淹没过,被大火烧毁过,被土匪践踏过,虽历经磨难,总算还是存在着,没有消失。与此同时,风雨一来,泥泞遍地,一代又一代人,只能在泥泞中苦苦挣扎。可以肯定地说,哪一代人都有修路的愿望,做梦都希望能把泥涂变成坦途。然而,只有到了这个时代,只有到了今天,这个梦想才终于实现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老家修路是五百年一遇,也是五百年一修。
村支书特地领着我在修好的路上走了一圈儿。路修得相当不错,路基厚墩墩的,平展的水泥路面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白光。水泥路不仅修到了我们家的家门口,村后的护村坑里侧,也修了一条可以行车的路。如果家人驾车回家的话,小车可以直接开到家门口,还可以开到村后,通过别的村街,再绕回来。
我的乡亲们再也不用担心在阴雨天蹅泥巴了。不难想象,雨下得越大,我们的路就越洁净,越宽广,越漂亮!(刘庆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