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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何道新:衣钵
发布日期:2015-1-28  发布人:匿名  访问人数:1277   收藏(0)

    料理父亲的后事,最后一项是给他留下的地种上玉米。

  父亲的地,在两公里外县城南面大河边上,三亩左右。二十五年前这里是一片河滩,每年夏季大河涨水,淤积出这片滩地。曾经有不少人尝试开荒,但都失败了,不是无可奈何密布的卵石,就是丰收在望时被暴涨的洪水卷裹而去,河滩因此一钱不值,长满了茂盛的芭芒。

  二十五年前,我们的家还在距县城三十多公里的大山上。我考上县一中,意味着不仅进了县城而且可能到更大的城市去上大学,满心欢喜,父亲却不容置疑地说我不能再读书了,要我像大哥一样跟着他学种地。大哥刚读完小学便被父亲命令下地了,经过言传身教已经是庄稼的行家里手,和父亲一起把承包的土地种得在村里一枝独秀,父亲是逢人便夸。但我却不想变成大哥。父亲向我描绘父子同心协力、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美妙前景,但我对粮食、猪和牛不感兴趣,无动于衷,咬定要继续读书去。父亲气急败坏,问我是不是他的儿子,我说当然是,但是我不想当农民要当城里人。

  更让父亲忍无可忍的是,不仅仅是我,包括母亲在内,我们都不想种地了。母亲本是县城杂货店老板的女儿,只是因为“成分高”没人敢娶,不得已才嫁进大山,虽然已经务农半辈子,但从来没有中断过有朝一日逃离面土背天农妇的梦想,跳出“农门”也是她为我们规划的最高目标。那一年突然传来消息,镇里允许乡下的农民迁移进去了。母亲百感交集,急不可待地谋划着举家搬迁。

  母亲接洽妥当搬迁之事回到家里,特意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庆贺她的“翻身”和我们的“新生”。母亲胸有成竹地描绘即将过上的生活,让我们无限神往。父亲却一把将饭桌掀翻在地,怒吼着说:“你们都去吧,我死也不去!”虽然有所预料,但父亲的发火仍让我们都惊恐莫名。“搬走了,这些地怎么种?县城有什么好?县城里有地种?”终于明白了父亲暴怒的原因,我说,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种地?弟弟说,县城里可以看电影骑自行车!母亲则一言不发地收拾满地的碎盆破碗。父亲一一指着我们说:“你们这帮不肖子孙!”

  父亲终于没能阻止我们的搬迁,但在我们离开前差不多一个月时间里,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在地里待到天黑之后才回家,他只是坐在田边,一袋接一袋地抽烟,脸上是无力回天的沮丧和绝望。搬家那天,我们欢天喜地,走了很远了才发现父亲不在。我突然生出了巨大的恐惧,父亲会不会寻了短见!折身飞一般返回,看见父亲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正对着我家的土地,泪流满面。

  新家还没有安顿完毕,父亲便急着四处寻找土地,但那时农田早已全部承包有主,父亲便只有开荒了。找到这片荒滩之后,父亲给我们讲他的开垦计划,但没有一个人响应。母亲很快找好了铺面,正在忙着开张,而我们的心思都被县城的种种新奇占据着。父亲于是便只身一人早出晚归,对付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卵石。父亲先是斩草除根,再一个一个搬走了大石头,最后用细钢筛篦出了小石子,一片黑油油种啥长啥的沃土横空出世,而且从来没有被洪水冲毁过。父亲的成功吸引了一个又一个曾经在此失败的人们,在赞叹声中,父亲眉飞色舞地讲述自己在土地上创造的奇迹和荣耀,有的是事实,有的则是夸大乃至虚构。父亲更是诲人不倦,教导他们如何才能把地种好,这些经验都是我的爷爷和爷爷的爷爷以及更高的爷辈,作为农人的不传之秘,一代代衣钵传承下来的,他年轻时便烂熟于心并一直运用得炉火纯青。但被问起为啥不见儿女来地里帮忙时,父亲便陡地黯然了,那神情似乎是一个孤老。

  父亲似乎真的没有把我们当作他的儿女看待,但对于大哥却完全不同。搬家时,大哥留在了大山上。大哥根本不想进城,他的理由与父亲一模一样:“县城有什么好?县城里有地种?”大哥偶尔进城到家里来,父亲便像过节一样,笑逐颜开和他说个不停,当然说的都是种地的事。大哥的举手投足乃至面貌都越来越像父亲。父亲向邻居说起大哥时都是容光焕发,仿佛大哥正在建立光宗耀祖的盖世功勋。

  河滩上的卵石被父亲堆砌在地的四周,建起了一座“城池”,终日把自己圈在里面,像绣花一样精细地耕种。在父亲的不闻不问中,我们都快速地长大成人了,我大学毕业留在省城,其他兄弟几个则继承了母亲经商的天分,在县城把各种生意做得有模有样,总之都已经与种地毫不相干了。我们有了足够的力量尽孝,母亲对我们的幸福生活居功至伟,心安理得地享受赡养,但父亲一律拒绝我们的供奉,仿佛我们拿给他的吃穿用品,是偷来的抢来的。几乎到他去世,父亲都在努力表明他是在靠他的土地生活。不仅如此,父亲也在努力表明他在种地养活着我们。地里的油菜变成了菜油,玉米长成了棒子,都会挨个给我们送上门,放下之后转身扬长而去,脊背上满是骄傲与骨气。

  但父亲的脊背在一夜之间塌陷了。两年前的春夏之交,大哥骑着摩托车去乡里买化肥,那时他抢收麦子已经几天没合眼了,昏沉之中连人带车栽下了悬崖。大哥去世之后,父亲花白的头发变成了雪白,他更长时间地把自己圈着。我们担心父亲,时不时去地里看望,但当我们靠近“城池”时,他仿佛发现了异族的入侵,怒喝着让我们“滚得远远的!”我们只得远远地待着,却都第一次真切地观察了父亲的劳作,和他的土地与“城池”。父亲躬身在地里,形单影只,这个时候,我们才猛然意识到父亲已经在这里孤独了二十多年,相视默然。

  被父亲赶走之后,我们商定每个人每个月必须抽出几天时间帮父亲种地。这么决定时我们都郑重其事,但心里都明白啥也帮不了父亲,只不过是在化解内疚或者赎罪。但是这个略带虚伪的计划还未及实施,父亲便去世了。

  昨夜做一梦,梦见我们种在父亲地里的玉米种子一颗颗蹦了出来,没有一粒发芽。接着洪水汹涌而来,荡平了父亲的“城池”,更掠走了父亲的沃土,洪水滔滔而去,水面上却是已经成熟的金黄的玉米。醒来之后心里狂跳不止,电话说给几个弟弟,他们都说,一直盼望着能够梦见父亲,但从来没有如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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