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哈密,22岁之前,一直生活在这个小城。从乌鲁木齐至哈密的这条高速路,横贯吐哈盆地,我已走过多趟。现在,湖蓝色的栏杆外,能看到远处灰蒙蒙的山脊上,点缀着团团白雪,路旁树木枯干,土屋低矮,天空浩大,一个接一个的电线杆举着手,如西西弗斯,重复受难。路过达坂城时,看到一群风车在阳光下,有的转动,有的僵立,晦暗如铁艺雕塑。风车过后,大片戈壁浮游而来。没有人,没有屋。即便穿行河西走廊时已见惯这种无人区的模样,但坐在汽车里,行驶在高速路上,那股惊悚之气,依旧强烈。向前,向前,再向前。逐渐地,楔入那片古老的盆地之中。
在盆地,雪水河还没跑多远,便会被晒干,所以,聪明的新疆人发明了坎儿井:将冰川融化的雪水先引入暗河,无需动力,一直向前延伸,再将水从暗河上升到明渠,浇灌田野。这样,即便地表温度再高,也不会将水分蒸发光。据说,吐鲁番原有200多条坎儿井,近年来,因建水库,修防渗渠,导致地下水位下降,使暗河水平面一再降低,现在,只剩下不到20条。
大哥和小弟合建的鱼场,就在艾丁湖乡附近的一片荒滩上。
选择在这里建场,只有一个原因:这里有条水量丰沛的坎儿井。用坎儿井的活水养鱼,鱼儿没有土腥味;用养过鱼的水去浇地,更利于农作物生长。
这个鱼场初建时,我就来过。那时,庞大的推土机轰隆作响,将黄土彻底掀翻。没有一棵草。遍地都是烧焦了的姜黄色。吹到鼻孔的风是燥热的,令毛细血管变薄。很容易,鼻血便流了下来。荒地上除了两棵百年桑树外,就是低矮起伏的土山包。那两个创业者,在地上铺下毡子,把衣服折叠成枕头,晚上看着星星聊天,困得睁不开眼时便睡着;早起,满头满身都是土,拍拍打打时,像个文物。半个月后回城,头发粘连,浑身污垢,眼睛黑多白少,像个野人。
而现在,带着我的孩子丁丁再来时,6间房豁然挺立,院子里搭起凉棚。站在棚下,能一眼望到鱼池——用水泥砌起,大池18个,小池6个,养着鲟鱼和金鳟。水从坎儿井分流过来后,通过层层降低的池子,循环向下,形成小瀑布。池子里虽冒着热气,雾腾腾的,但池边却凝着冰柱,像衣领上嵌了道白边。池子间,是半米宽的通道,落满积雪。丁丁走过时,顽皮地将雪沫踢入池中,我赶忙制止,怕水温降低,让鱼儿感冒。小弟笑道:“没问题的。”雪落入池中,瞬间融化,似乎并不影响鱼儿游动。相反,听到脚步声,鱼儿们像听到集结号,汇聚成团,跟着人亦步亦趋,等待食物。
远处的矮土山,倒影在水池中。池边的两棵桑树,枯干枝条乱炸,如钢丝缕缕。一片野生芦苇,萧瑟枯黄,风一吹瑟瑟抖动,夹杂其间的雪,毛絮般成丝缕。小渠里流的,正是坎儿井水。渠底铺着水泥板,水面上浮着块块薄冰,叮当作响。渠边侧面结着团团冰疙瘩,像用白纸剪出的小脚,一前一后走着。虽然阳光明媚,空气清新,但温度却极低。寒冷看不见,却能啮人。有风吹来时,即便穿着羽绒服,也止不住打颤。
我纳闷,如此之冷,如何养殖鱼苗?跟着小弟进入棚子,内里是一个挨一个的湖蓝色大圆盆。原来,鱼苗要先在这些圆盆里度过婴儿期,再分到外面的大池里去。小弟说:“分鱼苗可是个细活,要眼神特别好,因为鱼苗小得像针尖。”棚子里充满雾气,像个巨大的干蒸室。室内很暗,要凝神屏息,才能看清池里游动的鲟鱼。若换个角度,只见水面晃悠,却看不到一条鱼。
鱼池周围皆是荒滩,距离最近的村子,也有十几公里。最初建起房子时,没有电,只能用太阳能电池板,后来从附近团场拉来电线,才有了光明。电灯亮起来后,又搬来电视天线,放在院子里,被一堆大石簇拥。但还是没有自来水。小弟很想修个卫生间,“有马桶,能淋浴”。他说,今年夏天一定要实现这个愿望。
荒滩上陡然冒出片鱼池,并不像东莞的某个镇不经意间就又多出个工厂。岭南的配套设施相对完善,而这个荒原鱼池,却非常扎眼。白天忙碌着干活,不觉得孤单,到了夜晚,天一黑,这个位于荒滩深处的鱼池,便有些寂寥。在它的周围,除了夜风、孤狼、沙鼠、黄羊和草蛇外,便只有黄土和沙砾。整个鱼场好像占据了一个独特的空间,只属于孤独和遗忘,而远离时光的侵蚀,人群的骚扰。它几乎像个童话——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荒凉。
谁能想到,在那黑黢黢的地方,还有人住,还有鱼游?!
即便建围墙1米要花费70元,小弟还是坚持要把墙圈起来。最后,长300米的围墙扎了起来,虽花费两万多,但终于有了安全感。又养了3条狗。白天用绳子拴着,到了晚上,便都放开,成为这片鱼池的护卫者。
院子里有个专门放鱼食的屋子,靠墙码着袋子。鱼食的样子,很像绿豆。喂食前,要先称重量(鱼要按照年龄大小来喂)。拎着桶来到池边,一把把将食撒进水里,鱼儿便开始欢腾跳跃。这个活,丁丁最爱干,可是他胳膊短,力气小,扬起的食物总是落在池子边,无法形成众鱼欢腾的场面。
虽然是个小鱼场,但也在客厅里撑起张大圆桌,不仅招待过村、乡、市的领导,连更大的官儿,打这里路过时,也借着考察参观之名,到鱼池上走一遭,再坐下来,吃一顿鲜鱼宴。大哥是烹调班毕业的。我们的晚餐是红烧鲟鱼、生鱼片、炒青菜。味道虽然鲜美,可我们从广东回到这里,水土不服,上火咳嗽,不敢吃辣,只能将鱼片在水杯里涮过后再吃。这种吃法令大哥懊丧,用嗔怪的眼神盯着:“难道,你们真的变成广东人了?”
大哥是个文学爱好者,在他的床头,总有几本《小说月报》。我拿起翻看时,感觉每一页都皱巴巴的。可以想见,这些故事,大哥在深夜里都细读过。我想,小说家们在电脑前敲打键盘时,可曾设想过自己的某位读者,是个在荒野里养鱼的人,在四周暗黑的盆地深处,就着昏黄灯光,一个字一个字咀嚼?
夜里,大哥安排我和老王的女儿住。老王一家在这个鱼场打工:老王是总管,女婿是主劳力,老伴和女儿做饭、洗衣。到年底结账,一家人收入有十几万,比在甘肃金昌种地强。老王是个敦实汉子,身量不高,面色黝黑,很木讷,完全不知如何与我说话,索性,便一句话都不说。女婿精瘦,分头,瓜子脸上还携着少年的稚气。一问,才23岁。女儿瘦高,也极寡言,黑发堆在脖颈,从来都是低着头。
倒是老王的老婆,既富态又多话,连喂狗的时候,也笑哈哈。她一见丁丁,即刻赞扬:“比上次高多了。”话一出口,便将我们之间的冷空气抽掉,变得暖暖和和。这种伶俐与活络,在西北农村很少见到。我猜想,老王老婆走南闯北的打工经历,让她开了眼,长了见识。她知道丈夫寡言,女儿害羞,女婿更是闷葫芦,便自觉承担起这个家庭“外交大臣”的角色。
夜里关灯后朝窗外看,是真正的漆黑一片。没有路灯,没有邻居,连星星都躲到了云层后。只有一股暗暗的涌动之声持续不断:是坎儿井水流进鱼池的汩汩声。游动在这些池子里的鱼儿,它们不仅仅是鲟鱼和金鳟,还是边疆人用智慧和实干,在荒原里垦出的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