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乡村,色彩一天天发生着变化。蓝天下的广袤原野,先是由淡绿转为翠绿,接着颜色逐渐变浓、变稠,入伏后伴着一场场疾风骤雨,倏忽又变成一片青绿——遍野的青纱帐起来了!
作为北方农村的主要作物高粱、玉米,暑夏里正是疯长的时候,若是夜里落过一场透雨,清晨天上湿漉漉的云彩还未撤净,在远方的鸡叫、近处的蛙鸣声中走进青纱帐的小路,那滋味真是美极了。青幽幽的帐子里不断传来庄稼拔节喀吧喀吧的响声,一株株长得比人还高的高粱或是玉米的穗子和细密的枝叶,撩拨着你的脸,牵着你的手,时而把叶筒里的雨滴、露水洒到你的脸上。尚且青葱的果实和着泥土的气息,飘飘忽忽的温婉缠绵在你的周围,说不出是清香、馨香还是幽香,那味道只用鼻子闻是不够的,需用心去品。
当初,第一个喻出“青纱帐”的人,真称得上是妙手偶得。想那一株株挺拔的高粱、玉米,昂首在烈日的炙灼之下,周身碧绿,布满生机,而那一片片婀娜的叶子,携起手来恰如无边的帐幔,微风过处,秆、叶轻拂,谁能说它不是青纱帐呢?而且是漫无边际,摧不倒、压不垮的青纱帐啊!喜欢文学的人大抵都曾被诗人郭小川在上世纪60年代初写下的两首诗《甘蔗林——青纱帐》《青纱帐——甘蔗林》所感动。诗人反复咏叹着北方的青纱帐,为我们展示出革命战争年代一幅壮丽的画卷:“哦,我的青春、我的信念、我的梦想……/无不在北方的青纱帐里染上战斗的火光!/哦,我的战友、我的亲人、我的兄长……/无不在北方的青纱帐里浴过壮丽的朝阳!”遥想当年,在残酷的战争年代,多少年轻的战士,携手在青纱帐里同敌人展开艰苦卓绝的殊死争斗,战斗的间隙便在这里休养生息,更有多少人在此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北方的青纱帐哟,常常充溢炮火的寒光”“北方的青纱帐哟,常年只看到破烂的衣裳”。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情愫,稍微上点年纪的人都会在许多老电影中看到,当年流行的小说《平原枪声》《烈火金刚》《战斗在滹沱河上》对此也多有描述。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中的《保卫黄河》《游击队之歌》,更是以音乐和舞美的形式让人多有感悟。“肃杀的秋天毕竟过去了,繁华的夏日已经来临”“我青年时代的战友啊,青纱帐里的亲人!”“能回到青纱帐去吗?生活已经全新。”作为一位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老一辈诗人、革命家,郭小川把对青纱帐的情感抒发到了淋漓尽致。
大诗人的情感与胸臆是普通人无法企及的,但是中国北方农民对于高粱、玉米这类高秆作物的钟爱却可与诗人形成共识。尽管它的经济价值或不及麦、豆,人们却总是照种不误,千百年沿袭至今,这或许与北方人的性情、种植条件、饮食习惯不无关系。当今,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全国多数地方的主食大多由大米、白面所代替,但是北方人若在外乡居住久了,总还要想方设法弄些高粱米、玉米面尝鲜。高粱、玉米又是造酒的上好原料,我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流行的“玉米香”酒就由纯玉米酿造而成。前几年随作家代表团访问台湾,主人宴请我们的酒水中就有种“高粱酒”,仔细打听才知道,原来岛上的白酒只此一种,俗称“金门大高粱”,至于那酒坊的老板是否属“北人”还尚未可知。
知青经历,让我记忆的底片中留下了一抹浓重的“青纱帐情结”,每逢盛伏时节,眼前总会恍惚出现一望无际的青纱帐,思念着那瓢泼大雨也化不开的稠稠浓浓的青绿色。《礼记》上说:“夏之为言假也。养之、长之、假之,仁也。”盛夏时节,草树青翠欲滴,枝头果实累坠,田野里庄稼抽穗,鸟声变音,虫鸣潮起,万物在这个季节一天天走向成熟。置身暑热之中,诗人郭小川那铿锵且又多情的诗句又在耳畔响起:“北方的青纱帐啊,北方的青纱帐!你为什么那样遥远,又为什么这样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