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之河流经亚热带的东海岸，冬季裸露河床，春秋水流清浅，夏季河面宽阔水势汹涌，承载着日子浩浩荡荡地过。

　　一般五月下旬才入夏，但这里的年轻人每年等在春天的岸边，置春捂秋冻的古训于不顾，提早换上轻薄衣衫，就像一次次小心翼翼的试水，仗着一冬蓄积的脂肪和春暖花开以来激扬的情感。

　　家乡象山半岛属于东海岸最曲折的那段，标准的江南和滨海。夏季照例水分充足，蜜汁淋漓的瓜果，动辄奔流的汗水，酣畅的暴雨后紧接着迅猛的蒸腾。而夏中之夏，热的深水区，种种现象来得更猛烈些。

　　夏季天日长，早四点就微微亮了，晚七时才淡淡暮，时间的幅度加宽，头尾多出了一大截，算额外赠品，每日派发见者有份。如果我起得早，能见到擅长攀附的牵牛花，它们排列有致，站上窗台，使我看到并吸收一天里所有的新鲜气象。不幸起得迟了，太阳花兀自盛放在烈日下。

　　靠海，除了是海鲜之乡，这里也是瓜果之乡。从四五月开始，就可以到墙头摘樱桃，到大徐摘桑椹。这些都是小类的水果，相当于引子，为接下去要在各类瓜果之间完成一场甜蜜横渡的味蕾所特意置备。

　　腿脚勤快的人始终辗转在周边各个乡村果园。六月初，入夏已半个来月，樊岙的白沙枇杷黄，这时候气温宜人，原野新绿，枇杷园干净空阔，树的高度称心合意，站地上伸手可摘，枇杷上的茸毛都不会碰歪一根。枇杷落市，马岙一带的乌紫杨梅紧接着上市。杨梅树长得高大光滑，骑在杨梅树杈上看山下荷塘里的荷叶都摊开来，高高低低的绿开始掩映着整块水体——天气明显趋热。杨梅落市快，一旁的瓜们等不及，早在地头浮出蔓叶连绵而成的盛大水面，像一场场不可阻止的走光。高塘西瓜的个头尤其惊人，糖分和含水量也是，领着甜瓜、黄金瓜、白兰瓜们滚滚而来，组成一波波的深水炸弹，人差不多每天中弹。白玉湾的葡萄跟在它们的身后，单个身量小，拼命挣出个果实累累，一串串沉重地挂在一人来高的棚架下，挑选的时候碰完鼻子磕到嘴。

　　七月到八月，是梨与桃的天下，离春天似乎很远了，但梨果的青翠之色与桃子的嫣然一抹红呼应了曾经的桃花红梨花白。出名的南田翠冠梨园临近南田湾，南堡的密露桃园则在五狮山脚下，穿梭在这之间总需要在山海之间不停游走。

　　夏季的尾调历来是早橘无比清冽的香气，果皮青黄杂糅，果肉甜中带酸，暗喻着收敛。往后的各色橘子大部队会与秋风落叶一道袭来，这是后话了。

　　打开门窗，热空气滔滔不绝地涌进来。即使关着门窗，正午时分，蝉声停歇的缝隙里，也能听见热浪拍打在玻璃窗上面类似金属片颤栗的声波。

　　好天白日，蝉作为昆虫管理着空荡的天下，用它们的振翅声模拟出潺潺水声，每只蝉都成为一口临时开掘的间歇泉，从一团团深绿的树丛往外倾泻，奔流在灼热的晴空里。不管谁人听出清凉，谁人听了冒烟。

　　阴影之外，全是阳光敷设的明晃晃水域，光波荡漾。作物耷拉着叶子在其中随波逐流，偶尔有鸟张着嘴，渴求一滴凉水，体形瘦长，毛色黯淡，与人对视后同病相怜。太热，它的口粮少了很多，在地面上啄食，不断跳着脚，一言不发。

　　长期在户外工作的人们，裸露在外的皮肤越晒越精黑、汪亮，仿佛是抹上了一层层清漆作为保护罩。但汗水在他们的衣服上画出了灰白色的盐质图标，活脱脱记录着一天里的付出。汗淋如雨的时候，连眼睛都睁不开，时不时地，捧起凉水扬脖猛灌一气。

　　好事之徒带上一支温度计出门，可以省却多少异想天开，什么在马路上烤五花肉在车顶盖摊荷包蛋。但稻田里的水确乎烫脚烫手，望着正在热汤里抽穗、灌浆的稻子，觉得它们将直接长出熟饭来。

　　在这里横渡夏季还要准备好穿越一场接一场的暴风雨。处在台风路径上，这一带的海岸线经常作为其不设专属码头的口岸。其作业程序基本是这样的，先是大热一阵，把人与物烤得两面微黄，然后狂风大作，耍个晕头转向，之后暴雨兜头浇上几天几夜，使整个地区载沉载浮。如是反复几次，方为正常年景。人们索性将凉快下来的台风天当作夏季热浪里泅渡的中途岛，供短暂的休整与喘息。

　　按照节气，现在是立秋了。气象学上的说法却是：北方或许会在八月中旬入秋，江浙则要延迟到十月。理由是日平均气温降至二十二摄氏度以下，且连续五天，才能入得秋的门槛。这样一算，今年的夏季怕也有小半年。至于目前，秋天的岸还在远方，虽然植物的枝叶看上去一层一层老绿起来，日子还将热火朝天、浮瓜沉李地过下去。

　　东海岸一年四季分明，夏天一直是最重要的季节，因为它的长度、宽度、热度，它的甜蜜与煎熬，它的极简主义与丰富多彩，它的轰轰烈烈再加酣畅淋漓。夏天没过好，这一年的日子差不多也就泡汤了。

　　说起来，年年有夏，谁人无夏，不独季节，很多东西都是：风景、美食、器物、众生简单而专心致志的劳作，重复出现，始终存在，却被人反复地描述下去，形之于无穷无尽的文字，无非想证明：如果只有扔进人群才能看见自己，并且奋斗不过是比较意义上的显影剂——显示占据同类上风，这样的社会风尚即使不是狭隘的，至少是强横的。它最终屏蔽甚至消解人发现、确认自身的本能，使生活从一开始就困难重重。多少平凡的日子被过得总像在期待碰头彩——以大众为底色、他人为标杆，偏偏少了自设的刻度，这无异于排斥和掩盖生活本身的存在价值。

　　而生活本身包含了普遍的、底蕴深厚的成就感与幸福感，比如说四季更替带来的永恒新鲜与生命，比如说造物的无穷妙相，比如说沉浸于工作时汩汩涌出的朴素同时深邃的乐趣及其魅力，就相当于给自己颁奖，不借他人之手也不劳观众喝彩。再说说眼前的夏季，生活本身的色彩、质地、味道突出的一段时光。酷烈的天气里，无论是之前春天岸边试水的惊喜，终将抵达秋天码头的舒畅，伴随着横渡整个夏季过程中的甘苦、浮沉相交替。总之在人际关系异常发育并吞噬个体的世界里，每个人与自然万物的相处之道、与自己内心的相安之道，从中感受到的成就与幸福，具备鲜明的独立性以及广大的差异性，反倒极其简单，不失纯粹。这一点，理当被不断披露，直至吹尽狂沙始到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