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不知有多少时候,每当我登上太行南麓秀美旖旎的云台之巅茱萸峰,心中便不禁咏起王维“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诗句来。尽管诗人与我要表达的情感有异,但是,触景伤情,极目眺望巍峨太行,心中就会迎风绽放一种浸满忧伤的思念。
这是一座我异常熟悉也倍感亲切和自豪的大山,因为在风景如画的大山深处,可能长眠着我亲爱的八路军叔叔。每当我面对这座大山,每当松涛阵阵,凌厉的山风吹来,那首《太行山上》就会在峰峦叠嶂间、在我的耳畔回响:“红日照遍了东方,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看吧!千山万壑,铜墙铁壁,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气焰千万丈,听吧!母亲叫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
曾经惨遭日寇蹂躏的家乡,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期盼着能早日摆脱战争之痛。但是,在那个狼烟遍地的旧中国,一个连红薯都不够填饱肚子的年代,不去奋力抗争,又何谈生存的希望?当时,读过五年私塾后原想当小学教师的叔叔,横下心来,毅然参加了八路军。后来才知道叔叔是骗过我忧心忡忡的祖父母,打着要到县城的成兴纱厂做工养家糊口的幌子去参加八路军的。他在纱厂做工的时间很短暂,后经地下党组织介绍,于1938年春,成为八路军一二九师补充团的一名战士。入伍新兵训练的间隙,叔叔托一位村里的乡亲将此事告诉了我祖母。当她提着篮子冒雨赶到县中学新兵训练的操场时,叔叔所在的队伍已经开拔北上太行山了。从此,叔叔与家人天各一方。
殊不知,娘想儿子在梦中,而成为八路军战士的叔叔已经在太行山上和日寇接上了火。一年后的冬天,家中忽然收到了叔叔的来信,信中告诉家人:“在林县山区刚刚与日本人打了一仗,很激烈,牺牲了不少战友。请父母、哥哥、姐妹放心,等打完老日(家乡对日本鬼子的称呼),我就回家。”在战火连天的岁月,这封信带给家里人些许安慰与盼望,而这封信也是叔叔与家里的最后一次联系。
从此,等待叔叔,寻找叔叔,也就成了我的家族一件伤感而又必须延续的事情。祖父时常独自一人,默默地凝视着院子里日渐长大的椿树发愣,爬满皱纹的眼角不时会有泪花闪落。焦虑和担忧终使他积忧成疾,过早地撒手人寰。新中国成立初期,县民政部门要为我家授挂革命军人烈属牌,遭到我祖母严词拒绝,因为她坚信自己的儿子没有牺牲,坚信自己的儿子迟早会回归故里。在吵走了县里来人以后,她手握铁勺,坐在院子里挖土,每挖一勺,就喊一声叔叔的乳名,高一声,低一声,声声凄婉:“经儿,回家吧!经儿,老日不是打完了吗,你咋还不回来?”叔叔始终没有回来,直至祖母去世。在弥留之际,祖母示意我的父亲到她床前,嗫嚅着嘴角仿佛要说什么,但已没有最后的气力。父亲立即大声告诉她:“把经儿找回来!”话音落下,祖母的双眼淌出了两行浑浊的泪水。祖母走了,临走前也未见到令她牵肠挂肚、日思夜盼的经儿。
父亲时时刻刻铭记着对我祖母许下的诺言。他到陕西等地工作期间,每经一处,便四下打听我叔叔的下落。后来,回到家乡多年,也从未放弃对叔叔的寻找,却一直得不到准确的音信。
转眼间,我们姊妹兄弟也已长大成人。直到我离开家乡参加工作三十多年来,寻找叔叔的脚步一直不曾停止。我曾沿着八路军对日作战的地方,搜寻着叔叔可能的足迹。在涉县一二九师司令部旧址,在武乡八路军总部,我打开一本本泛黄的史料,凝望着一个个英烈的名字,反复默读着一场场战斗的故事,试图穿越历史的隧道,寻找着我的八路军叔叔,聆听着当年八路军战士与日寇的厮杀声……蓦然间,一片金戈铁马的场面向我奔来,仿佛眼前的群山陡然崩塌,一如冰封黄河融化时奔流而下的巨大冰凌、火山喷发时火红的岩浆、山洪暴发时的汹涌洪流,一群八路军战士手持钢枪,怒吼着呐喊着向敌人阵地扑去。那群八路军战士中有我的叔叔。
我想,我再也找不到叔叔了,他也许牺牲在百团大战的破袭战中,他也许牺牲在消灭阿部规秀的黄土岭之战,他也许牺牲在与日寇殊死搏斗的神头岭之战……可我又分明找到了叔叔,他不就和他的战友们在高耸伟岸的太行山峰,与那里的青山相伴,与那里的绿水共眠。他不就和他的战友们在那经久不息的浊漳河畔,与见证自己为国慷慨赴死的流水相互厮守。高山仰止,长歌当哭,有青山做伴,河流和乐,他又何必马革裹尸魂归故里呢?
(作者为新华社河南分社党组成员、纪检组长。本文原载《人民日报 》2014年8月30日第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