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事起,老家门外就有棵大榆树,足足有三层房那么高。虽然农村的树木一般没人用心修剪,但它的树形却正像一把巨大的雨伞,撑出好大一片荫凉。除去特别寒冷的冬日,大部分日子,我常在树下玩耍,在树下读书。村子里有许多榆树,但是长得这么高大、这么漂亮,以它为先。
我家院子在村口,每次从村子外面回来,没看到老家的房子,先看到大榆树。虽然不像迎客松那样伸着臂膀,但它让我知道到家了。春天,一串一串的榆钱迎风摇曳,那嫩黄嫩黄的颜色,让人看上去觉得心里酥酥的痒痒的,半个村子的人都来采榆钱。我家门外的空地和大榆树归一位堂兄家所有。堂兄和我关系极好,每年春天都让我第一个上树采榆钱。
榆树的生命力强。头一年随风飘落的榆钱,第二年就会生根发芽,长出嫩绿的小树苗。不用刻意去呵护它、浇灌它,只要没人去践踏它、铲掉它,它就能长成一棵大树。门外这棵大榆树到底是有人栽种的,还是飘落的榆钱自己长出来的,始终没有人说得清。
农民把榆树叫作救灾树。它的榆钱可以吃,至今仍然是家乡做蒸菜的传统食材。它的叶也可以吃,洗净之后掺到玉米面、高粱面中,再稍微放一点盐,不论蒸窝窝还是贴饼子,都让寻常粗粮吃出诱人的滋味。它的树皮更是珍贵,晾干之后,在碾子上轧成面,极富黏性。榆树皮是可以拿到集市上换钱的。
母亲出身贫寒,特别善于烹调野菜。榆钱、榆叶这种野菜是家家户户都吃的,不必说了。有些别人家不吃的,比如柳树的嫩叶,也被母亲捋回家来,用开水焯过之后,再用凉水浸泡三天,拧干水分做凉拌菜吃。我们不仅吃过,还“喝”过野菜。端午节那天,母亲会去采一种叫做茶棵子的野菜,把它的嫩叶洗净晾干之后,用来泡水喝,那便是我们小时候喝过的“茶叶”。平原不比山区,没有太多野生果树,杜梨是极少可以吃的野果子,果实一簇簇的,每一颗只有玉米粒大小,里面还有核。虽然可以吃,但没有熟透的时候又酸又涩,很少有人吃。等到熟透了,又早被鸟儿啄光了。母亲趁果实不熟的时候摘回来,用棉被捂上,捂到不再酸涩,拿出来分给我们吃。那毕竟是少见的水果。
然而,我们发现母亲从来不到门外的大榆树上去采榆钱。我们采回来之后,母亲会精心的为我们做了吃,但她自己从来不去采。有时候发现她甚至捧着榆钱悄悄落泪。我们曾经以为是生活的艰辛让母亲伤感,可为什么她不回避到别的树上去采树叶、采野果呢?长大之后才知道我的四舅的命运竟然与这棵榆树密切相关。母亲告诉我,在她的五个哥哥当中,四舅最是英俊,也最疼爱母亲。1943年四舅十九岁,母亲八岁。那年河北平原大旱,家中断粮。四舅上树采榆钱,母亲在下面看着。突然,四舅一不小心,从高高的树杈上摔了下来,摔成重伤。母亲吓得哇哇大哭,却手足无措。人们听到母亲的哭声赶来救助。四舅的命保住了,但是不能干重活了,于是到安徽亳州投奔叔叔学做生意。谁知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母亲说她一闭眼就能看到姥姥家屋后那棵大榆树,看到四舅采榆钱的情景,看到四舅从榆树上摔下来的那一瞬间……从此,母亲尽量回避采榆钱。
我们那一带盖房子崇尚杉木檩榆木梁。有一年堂兄家翻盖房子,刨掉榆树做了房梁。从此站在院子里向外望去,不见了大榆树,我好长时间觉得有些失落。但有时想,不见了也好,至少不再天天触动母亲心中的伤痛了。谁知,有一天母亲说:挺想那棵大榆树的,那么大的一棵榆树,灾荒年能救不少人的。河北平原的东部沿海地区,历史上曾经叫作渤海郡。汉宣帝时期派一个叫龚遂的人出任太守。通过龚遂的治理,不仅实现了社会安定,百姓一心务农,连诉讼都没有了,龚遂因此受到汉宣帝的嘉奖。据《汉书·龚遂传》记载,龚遂治理渤海郡的诸多措施中,有一条是“躬率以俭约,劝民务农桑。令口种一树榆、百本薤、五十本葱、一畦韭,家二母彘、五鸡。”所谓务农桑,第一条居然是每个人要种一棵榆树。由此看来,早在西汉时期,榆树的备荒和救灾作用,就为人们所认识和重视。
近年来,老家的院子旁边开发了一个很大的明清古典家具市场。市场兴建之初,我以为冠以“明清古典家具”,肯定是红木家具。后来才知道,这个市场主打老榆木品牌。所谓“老榆木”就是从老房子里拆下来的榆木房梁或榆木门板,业内俗称“榆木落梁”。榆树本来就是上等的木材,耐腐蚀,有韧性,而榆木落梁历经风化,木性更加稳定。加工时刨面光滑,木纹美丽,而且极具沧桑感。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老榆木家具越来越受追捧。真没有想到榆树还有如此的余韵。只是不知道,那堆满市场的老榆木中,有没有小时候我家门外那棵大榆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