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母亲在阳台上晾晒的一筐蒲公英,我知道,她又在制作入夏的降火茶。每逢春深,鱼腥草、白茅根、薄荷叶和蒲公英一道,用细草绳扎成小捆,当作尝春的稀罕物摆进菜市场。这些乡间寻常本草,回家既可凉拌做菜,也可晒干存放。遇到小毛病,捏几枚叶子,茶一样沏水喝,三两天就奏效。
家乡气候温润,草木葱茏,自然禀赋得天独厚,山山峁峁是个天然的药匣子,过千种中草药塞得满满当当。药是草,草亦是药,乡间的百姓就是药师,随便扯一把草药,就能道出名和姓,知道性味和主治。这些年,有着采药、种药常识的药农,将白云深处的柴胡、火藤根、白芨等中草药请下山,就近种植在田间。他们以自己擅长的方式,为发家致富找路子,也让这些有着大山血统的中草药,离百姓的生活越来越近。
有些药长在山中,有些药就摆在我们的灶台上,灶心土是药,锅底灰是药;有些药还长在我们的菜园里,葱根是药,姜片是药。这些具有生活气息的中草药,是农事体验和生存智慧的一部分,生长在岁月的怀抱里,是散发着泥土香和草木气的五谷杂粮。细细想,生产生活原本就是一味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活络着我们的筋骨,让身体在代谢中瓷实起来,扛得起那些小毛病。
乡间的医生,多半都通晓中医。靠墙的一面药橱漆黑油亮,小抽屉一般的药匣子一屉几格,分开存放着各味中草药。到药铺抓药,老中医将几张泛黄的皮纸摊在桌子上,一手握着戥子,一手拉开药斗,一小捏草药叮当一声放进戥子,眯眼一瞅,几两几钱八九不离十。药抓齐,慢条斯理地包好,再用细麻绳扎紧,像几包精致的点心,从药铺里递出来。然后,细细嘱咐,回家如何煎服,有何忌口。老中医始终不急不躁,一本汤头歌背得滚瓜烂熟,但也常常根据病情辨证施治,中药调配尽在取舍之间。
丝丝缕缕的中药香,是中草药另一种形式的生发和绽放,蒸腾在药罐里的,是日月精华和天地灵气。早在几千年前,或者更久远的岁月,这些草本在祖先的舌尖上就已经完成从草到药的身份转变。它们的肖像、脾性、药用部位,就已经录入浩渺卷帙。这份贡献,让我们的历史走得更稳更远,也让我们的文化脉流有了丰厚滋养。
中医看病讲究望闻问切,能从气色和脉象里找出病症。坐在老中医对面的,不单是病人,还有节气、屋舍、村庄和田野,他们向远处看,向近处看,向头顶看,向脚下看,看着看着,就看出表里虚实,于千丝万缕之中理出头绪。中医看病,就好像反剪双手闲庭信步,悠着性子,心安神定,在摸透看清疾病本质之后,稳稳地拿出方子,方可药到病除。
表面上看,端坐在患者面前的是老中医一人,实则是一群人。中医看病把脉,坐在身旁的老祖先也在看着他们,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一种医道的赓续。手搭在手上,在脉象的快慢、强弱、深浅、盈亏里,触摸到体内的光景。每一次治疗都是托付中草药对身体内外环境进行干预,像一个说客,完成一次人体和大自然的和解。
中药是药,也是生命,是天地万物,是阳光雨露,到头来,还是一种理念,一种思维。那些被尊称作先生的老中医,有着一份难了的岐黄情,他们用草木的心思和言语提醒我们,大地之上,和谐共生才是真正的锦绣繁华。这才是草木本心,这也才是医之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