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似圆非圆的月儿伴我们进山。九龙山,汽车在峡谷陡坡上缓行,月光朗朗,微风凉凉,心田爽爽。汽车拐进一个开阔地带,月光铺了一地,我们的笑声铺了一地。溪水潺潺,虫鸣唧唧,山野的声响此起彼伏,一声息了,一声又响,阵阵相随,阵阵相逐。
主人把桌子摆在月光下,一桌饭菜敬月光,也敬我们这些远到而来的客人。开始大家都有些拘谨,几杯酒和月光下肚,夜色朦胧中的那些豪爽起来了,心间的诗意泛滥了:“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酒已满,秋月已满,仿佛世间的喧嚣已远。
我离席去了田间。在月下,我独立田间张望,那些高山稻谷,那些远山近水,那些落叶秋风,那些晨起露珠,沾满了我的衣袖。我静静地走在田间小径上,尽量放轻自己的脚步,尽量放缓自己的呼吸。可那些沾在衣袖上的沉重,还是惊动了草丛中的秋虫。它们集体屏住呼吸,没了声息,四野萧然。它们感应到了我世俗的脚步,知道自己的世界闯进了一个不速之客。它们试探性地叫一声,我讨好地学它们应了一声。它们吓了一跳,在心里反复揣摩这遥远陌生的声响。最后,它们浪潮般笑了。
也许,这时候我只有坐在田坎上倾听。秋风来了,把它揽在怀里;月光来了,把它盛在心里;露珠起来了,把它装在衣兜里。远处的山峰沉默不语,我和山峰对峙着。山峰是有语言的,看它笑容可掬,唇色丰美,轮廓分明的一个美女子。不过山不会跑来跑去,它站在那里就站在那里,不轻易变化姿势和容颜。山更不会巧舌如簧、滔滔不绝,它懂得倾听。许多时候,它更像一个沉默的老人,静静地看着一点点风雨飘下,静静地看着雪花一片片把大地覆盖。
田坎上一对男女在说悄悄话。男的说:“这猕猴桃快成熟了,这娃儿的学费也就有了,有点余钱,再给你买件过年的新衣服。”女的赶快应着说:“别,别再给我买啥新衣服了,我衣服够多了。你一年累到头,给你整两斤好酒喝喝。”男的不高兴了,接着说:“咋说呢,你嫁给我就没买过一件值钱的衣服,这次整件贵点的,也在村里洋盘一下。你看王家媳妇整了一件毛毛衣服在穿,你也整件。”女的压低声音说:“啊呀,不要和人攀比,嫁给你,就是过踏实日子。要不是照顾老爷子生病,我们还不是修了楼房。有你这个心,我就知足了。”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声音逐渐低了,低到了田坎的草丛里。我在暗处听到他们的对话,既感到惊讶又觉得感动,这比任何一句“我爱你”的表达都要珍贵得多。
这一对幸福夫妻经营着怎么样的一地猕猴桃?月光下,我望见一树树的猕猴桃挂着累累果实,那浅浅的绒毛隐约可见。我想,也许这一对夫妻,一辈子干不了一件轰轰烈烈的事情,他们只会这么平平淡淡生活着。衰老还是贫穷,他们都这么平淡地生活下去。不管头发白了,还是眼花了,他们都彼此望着对方微笑的皱纹守候着。就是这么一会儿,我困顿于喧嚣的心情,变得开阔舒畅起来。
不知不觉中,有雨从山间飘来。刚才的月儿躲进云层,不见了踪影。一会儿云层变薄,月儿钻出云层,高傲地俯视着我们。细细的雨,有的像雾裹在田野、缠在树枝上,田野、树枝似披上了一袭月光袈裟;有的凝成亮晶晶的水珠,滴在树叶上,滴在田野的草丛中,滴到我的手掌和脸上,沁人的凉。这时候的月儿,挂在山峰,低低地微笑着。一边月儿,一边下雨,清新的空气里荡漾着歌声:“八月十五月儿明呀!爷爷为我打月饼呀!月饼圆圆甜又香啊!一块月饼一片情啊……献给爷爷一片心哪……”歌声里,我嗅到撩人的桂花的香,这香气是从月宫飘来的,也是从雨中飘来的。只有月光,才会这么内敛低调;只有夜雨,才会这么隐秘纯净。我站在秋雨中,似那一夜秋雨染红的枫叶,似那月光镀亮的一座山峰。
回到月光坝坝的饭桌上,饭菜已经撤走,换上了山里的特色小吃。一盘猕猴桃,一盘核桃果,一盘新鲜花生。主人拉我坐下,顺手递给我一颗猕猴桃:“尝尝山里的红心猕猴桃。”我惊讶了:“红心的?”主人说:“我们这里是红心猕猴桃原产地,正宗得很。你手里拿的就是这两口子种的。”主人指了指坐在我对面的夫妻俩,男的赶忙摇着手说:“才上路啰。”一听声音,我吃了一惊,这不是刚才在地里说话的夫妻俩吗。女的站起来一拐一瘸走到我身边,再递给我一颗猕猴桃说:“这是我们家的金蛋蛋,他是我的金蛋蛋,都是一颗红心呢。”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觉得这猕猴桃咪咪甜,甜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席间,我知道了这红心猕猴桃成了全县的致富支柱产业,成了脱贫产业示范。这世上的果可谓多矣,且各有其立世之本,行走之道。这红心猕猴桃能在此地坐大称王,原因何在?主人说了一句话:“这两口子种的是良心果,红心嘛。”我在心里想,这果实之所以行走江湖而不败,关键是一群人像种植自己爱情一样在种植猕猴桃。爱情不败,红心猕猴桃不败。
一缕月光打过来,覆盖着田野的声音。我不由在心里说:珍惜今夜月光,珍惜这一颗红心。但愿我转身走出山中,多年后我进山还能看见这些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