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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藩篱外的青草
发布日期:2017-4-27  发布人:匿名  访问人数:1018   收藏(0)

我出生在中国最北部的小村庄,最早接触外国文学作品,是在中学语文课本上。安徒生的童话,泰戈尔的诗,高尔基的散文,都是我们阅读的对象。如果背诵课文,逢着极北短暂而美好的春夏,我会坐在家中菜园的石头上,一边背诵一边寻点蔬果来吃。黄瓜与西红柿,菇娘和水葡萄,就伴着那些美丽的句子,被我一同咀嚼。我的听众是谁呢?是蔬果和花朵,是游来荡去的看家狗和鸡鸭,当然,还有菜园尽头圈里的猪和飞来飞去的蜜蜂与蝴蝶。

  我记忆最深刻的是背诵苏联作家高尔基的《海燕》:“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这激情澎湃的句子,当时我并不 知道其实出自两人之手,一个是原作者高尔基,一个是翻译家戈宝权。是戈宝权让高尔基的一篇散文,变成了一团青春的烈火。而傅雷用译笔,毫无疑问拓展了法国作家巴尔扎克和罗曼·罗兰的艺术天空;朱生豪让英国的莎士比亚在中国不朽;草婴让中国读者看到了托尔斯泰和肖洛霍夫的伟大;吕同六让意大利的卡尔维诺,李文俊让美国的福克纳,王道乾让法国的杜拉斯,俘获了万千中国读者的心,还有巴金、 杨绛、季羡林、绿原、萧乾等令人敬仰的作家,也留下了他们代表性的译作,丰富着现当代文学对外国文学的译介。这些杰出的译者,为中国读者打开了认识世界的窗口,更为一代代作家的前行,起着铺路石的作用。如果一一列举他们的名字,那将会是一个漫长的名单。

  与此同时,另外的一些翻译家,则像夜莺一样,采撷中国文学森林之音,传播到海外,让中国文学开始了漂洋过海的旅程。

  翻译的权利在哪里?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并不完全在艺术手里。比如中国五六十年代对苏俄文学的大量译介。不要以为只有当时的中国是这样,半个世纪后,极个别国家对待中国文学,采取的也是这样的标准,只不过那是色彩的两极: 一个过于明亮,一个过于阴暗。

  在全球化的今天,翻译的权利还可能掌握在资本手里。资本之于艺术,当然也是有好有坏。资本能让优秀的文本屹立不倒,当然也可以制造一些伪经典。我们最希望看到的是,翻译的权利在纯粹的文学手里,这需要掌握翻译权利的人,有判断艺术的独立眼光和标准,有不惧世俗的勇气和信念。当然,当翻译权确立,另一个权利就产生在译者手里了,怎么翻译好是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翻译有无边界?我想不管世界上的语种有多丰富,边界自然也是存在的。以我出版的意大利文的作品为例吧,其中有两部是由法语版本翻译过去的。不是由汉语而直译的翻译文本,我都本能地产生不信任感。还有各语言之间的差异,也造成了翻译不可能尽善尽美地表情达意。比如《红楼梦》中林黛玉《咏白海棠》的诗句“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这样对仗精巧、意蕴非凡的诗句,似乎是专为汉语而生的。

  但我们要做的,还是要尽力地打通翻译的边界。我曾看过一部记叙 东北沦陷期中国劳工遭遇的纪录片,一个当年被日本关东军抓去修筑防 御工事的白发苍苍的老者,诉说他之所以逃出,是因为有天他去工事外围的铁丝网下解手,看到铁丝网外草地上有个牧羊人。他乞求牧羊人给铁丝网剪个洞,给他条生路。牧羊人说他手中没带钳子,但他答应会帮他。这位老人说,不久之后他在监工麻痹的情况下,又得到了去铁丝网下解手的机会,他看见了被草遮掩的铁丝网果然被剪出一个洞,他顺利逃生了。这个感人细节,我用在了长篇小说《群山之巅》中那个被误认为是逃兵的辛开溜身上。我写他逃出魔窟后,对天下所有的牧羊人都心存感念。

  语言的障碍,为我们的文学交流树起了不知多少类似的藩篱。像牧 羊人一样拆除藩篱,是翻译工作者的职责所在。但如果没有青草,即便拆除藩篱,我们的交流依然存在障碍。如果每个文学写作者,能够不急不躁地培育自己园地的青草,即便它不被发现,那也是丰盈美好的。

  我想起了2003年夏天,我为了创作《额尔古纳河右岸》,去大兴安岭深山追踪与驯鹿相依为伴的鄂温克部落。我在与他们相处的日子里, 听他们即兴的歌声时,不止一次被那苍凉优美的旋律所感动。但很遗憾, 我却听不懂一句歌词。因为这个民族有自己的语言,却没有文字。这种极少数人懂的语言,只能口耳相传,成为一种濒危语言。没有文字的语言, 如果失去了传承人,会逐渐消亡。而没有文字的语言,该怎样让不同语境的人能领略其美,就是文学工作者要做的事情了。写出一个民族的悲苦与欢欣,信念与忧伤,就是写出了它并不存在的文字。无论过去还是未来,我都愿朝着这样的方向努力,悉心培育写作园地的青草,不管是否有牧羊人会冲破藩篱,光顾这不起眼的草地。因为文学本来就是孤独的事业,历史风云与心灵文字相逢的刹那,才是一个写作者最愉快的时刻, 也是真正电闪雷鸣的时刻。

 

迟子建

《 人民日报 》( 2016年12月11日   07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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