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似乎是知道我手头的写作恰好告一段落似的,那天刚在稿子尾部敲下最后一个句号,扔在书房外的手机就接连响了起来。
先是离别了三十多年的车间老同事,转弯抹角打听到我的手机号找我,问我愿不愿参加周六早晨老同事的聚会。电话刚搁,又接到小学同学的电话,约我周日中午同学聚会。正求彻底放松的我,立即爽快地答应了两桩约会。
冷雨淅沥,平日熙熙攘攘的古镇显得有些寂寥。先去参加周六早晨同事聚会的我,打着伞,在湿漉漉的石板路来回走了几趟,才找到僻静老房子深处的茶室。
一进门就面临考试。同事们让我对着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一报出同事的名字。结果,我不仅报出了他们的姓名,还说出了他们各自的逸事。谁当年下班路上被车撞倒,是同事们七手八脚送她进的医院;谁胃出血需要输血,同车间的兄弟姐妹们捋起袖子争着献血。又问当年我调离厂时,谁与谁正在恋爱,后来是否成为夫妻呢?同事们就哈哈地笑,夸我记性好,说到底是靠脑子吃饭的,又为我还能记得他们而欣欣然。
同事们都很纯朴,企业转制后,工厂效益并不好,工人们的收入菲薄得让我不敢相信。但要不是我问及,他们没一人主动谈到收入,没人为他们的收入愤愤不平。岁月之刀,剜去了他们的青春光泽。
当年的同事,都成了祖父祖母级的老人。他们有的中风,有的带着一身的病痛。有一位因眼疾失明的同事,让丈夫搀扶着前来参加聚会,她坐在一旁,默听着同事们说笑,平静地微笑着。聚在一起,他们谈得最多的,是他们各自的家庭,他们的子女及第三代以及他们关心的对方病痛。他们为子女骄傲,对生活满足。他们关切的目光,不仅只是聚焦在他们自家身上,还关注着别人。有同事对我说,自你去了报社,我一直在读报,看报纸上有没有你的名字。
聚会按惯例是AA制,每个到场的人都自觉先到召集人处交十五元钱,十元钱是茶钱,五元是买瓜子、水果等零食的。召集人收了钱,认认真真地一笔一笔记录在案。我见了,要同样交钱,他们却如事先约定了似的,异口同声说不收我的。追问后才知,我徒弟已有了交代,并已代付。
我到的时候,徒弟还没到。可同事们都在议论着我徒弟。闻听得终于找到失去联系几十年的我时,徒弟非常高兴,连着打了几个电话,嘱咐今天能早到的同事:凡我师傅的费用都由她支付,不能让他付一个子儿。“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理念深植她心。才知道,徒弟的丈夫很早就因病去世,她独自拉扯大儿子。为儿子的婚事攒钱,她在为一家公司当厨师做饭,每月有一千多元的收入。今天她要为那公司做完中饭后才能赶来。
中午用餐,在琳琅满目的菜单中,同事们每人只给自己选了一碗最便宜的什锦面。我提议,加几个菜吧!
他们都说,少吃多滋味,多吃是浪费,一碗面恰好。
我按人之常情抢在他们之前去账台结了账,这就触犯了众怒。
他们说,你不能坏了我们的规矩,各自付费。几个人一拥而上,如逮住贼一般地使劲按住我的胳膊,不让我动弹,不让我去阻止召集人收取各人的餐费。
召集人瞪着眼睛愤怒地对我说,我们也是有退休金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呢!在说到退休金这三个字时,口气里充满了骄傲。
退休金是他们一辈子奉献社会的回馈,是他们的价值符号。我才明白,我的善意无意中伤害了他们的尊严。他们凑齐了一张张各人交出的零票,如数将一叠钱交到我手中,非要我收下。我无言以对,只觉得羞惭。
这么一来,先前我掏给账台的薄薄几张百元大钞,最后成了一叠由五元十元二十元聚集起来的零钱,带着每个人的体温,却比原来更厚实,更有分量了。
我握着这叠零钱,感觉到他们尊严的厚度与重量。这厚厚的一叠零票,原封不动在我皮夹里放了很久,我一直舍不得打开,就让每张零票按原来叠放的次序排列着,定格一种精神记忆。
无独有偶。第二天星期天中午,我如约去参加小学同学会。在上次聚会时,有当企业主、经济富裕的同学表示下次由他做东,当即遭同学们的强烈反对。为下次聚会能提前以AA制形式固定下来,同学们当场各自出一百元,交给一位当过会计的同学,由她当众记录好每笔费用。这天中午聚会,才动用了这笔钱。
虽然小学同学大都是企业的职工,经济并不宽裕;虽然他们有人行动开始迟缓,目光初显滞涩,但对于尊严,他们的神经特别敏感。在结束这次聚会时,好几位同学们说,吃自己的,开心,不欠任何人的,心理没负担。有个女同学更是快人快语:因为AA制,我才来。如果是哪位成功人士请客,对不起,我就不来了。
马 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