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儿轻快地跳上了轿车，孙儿要到外地求学去了。

　　就在汽车发动的刹那间，孙儿打开了车门，飞快地跑到我的面前，我还未回过神来，他在我脸上重重地吻了一下，然后又轻快地上了汽车。随着车轮的转动，汽车静静地退出了弄堂，调转了方向慢慢地向前驶去，但孙儿的一只手还伸在车窗外，不停地向我挥动着。目送着远去的孙儿，我呆呆地站着，一股祖孙依恋之情不禁油然而生，随之而来的竟是一阵莫名的心酸。

　　目前的分别，不禁勾思起五十五年前我上大学时的情景。当我离家上学念书时，年过八旬的老祖母身体还算硬朗。但在临近期末考试时，接到家中来信，知祖母已在三天前离世，心中悲痛欲绝，只能躲在校园角落中失声痛哭。学校虽然只离家五六百里路程，但在当时交通不发达的情况下，来回一次需四五天时间，就是写一封书信也需三五天后才能到达。当时校规极严，又临近期末考试，要想回去和祖母诀别已无可能。因此只能暗暗地下决心，一定要努力学习来报答祖母养育大恩。

　　回想当时高考以后的暑期里，接到了日思夜想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我兴高采烈地跑到祖母的身边，祖母一听到这个喜讯，乐得嘴也合不拢了，竟像小孩一般地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连夸：“我孙儿有出息，我孙儿有出息！”我当时也踌躇满志，暗自庆幸这一个脱掉草鞋、穿上皮鞋的人生良机。

　　暑期就要结束了，开学的日子日益临近了，我似乎发现祖母不那么高兴了，有时还会坐在我的身旁，默默地看着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祖母有着十分矛盾的心情，既高兴孙儿有了梦寐以求的上高等学府的机会，又舍不得孙儿远离自己而去。而我只是想，一学期不就是一百多天的光阴吧，过年时又能见到祖母了。可谁又想到人生如此无常，身体硬朗的祖母如此匆匆离去，连一个与孙儿诀别的机会都不给。这个终身的遗憾一直令我难以忘怀。

　　回想起当时我离家上学的情景：我父亲帮我挑着行李，我和母亲扶着一定要给孙儿送行的祖母。我多次劝祖母回家，但祖母十分执着，非送我到车站不可，最后还是母亲发话：“就让你祖母送你上车吧！”

　　我上了一辆背着大包袱的汽车（当时正处困难时期，汽油十分紧张，木炭和沼气都是汽油的代用品），随着隆隆的马达发动声，砂石公路上扬起了一阵阵沙尘。我赶紧朝车厢后面走去，看见祖母和父母亲高高地举着手，不停地向我挥动，这时我这个远去求学的学子眼睛渐渐地模糊了，眼泪也不知不觉地从脸颊上流了下来。

　　母亲后来告诉我，自从我离家上学以后，祖母说话明显减少，经常一个人呆呆地坐着。有时也会问一句：“贵河几时可以回来？”母亲说：“我写信叫贵河回来一趟吧！”可是祖母总是摇摇头说：“学业要紧，让他安心学习吧！”这样过了两三个月祖母身体越来越虚弱了，最后竟起不了床了。但只要母亲一提起叫孙儿回来，祖母仍坚决地摆摆手。

　　祖母一生经历了千辛万苦，她是一个极其坚强的人。

　　我们老家原在一个山区的自然小村，虽然山清水秀，但耕田稀少，土地贫瘠。一家生活全靠一亩多的耕田和祖父砍柴换粮度日，有一次祖父上山砍柴不幸摔伤后不治身亡。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年洪水又冲毁了一亩多的耕田，一家生活从此陷入了绝境。在这种难以想象的艰难情况下，祖母仍把孩子们养大成人，其中的艰辛和祖母的坚强是可想而知了。

　　这里顺笔提一下我的母亲。母亲出生在一个富裕的人家。但在那重男轻女的旧社会里，外公为了早得贵子，就把刚满周岁的女儿送给我祖母抚养，后来随着三个儿子的出生，女儿再也没有回到外公的家中。不过外公会时常叫人挑些粮食来，这在当时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随着光阴不断地推移，我父亲成了技术高超的竹匠，一家生活也有了很大的转机。就在祖母六十六岁那年，我出生了。这可乐坏了祖母，她老人家视我为珍宝，真是放在手上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以后随着弟弟妹妹的出生，我和祖母一起的生活时间越来越多，一起睡，一起吃。我越来越不能离开祖母了，祖母也视我为她的精神支柱。

　　母亲由于从小由祖母养大，因此虽名为婆媳，其实情同母女。但婆媳之间有时也会发生口角之争，这都是由我引起的。母亲对孩子要求甚严，当我做错事时，母亲不但要骂我，而且还会动手打我，这时祖母就会以身护孙，弄得母亲十分不高兴，甚至发生口角之争。好在过一会儿就会风平浪静，婆媳和好如初了。

　　祖母离世已整整五十五年了，她老人家的音容笑貌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她对孙儿的爱是那么的原始，却又那么深沉。我母亲常说：“大人（老辈）对小人（小辈）的爱像路一样长，而小人对大人的爱像筷一样长。”是的，不管老人对小孩的爱是原始也好，或者被当今人们称为“隔代亲”也罢，这种感情是最真情的，最无私的，最伟大的，它是一种永恒的爱。

　　如今祖母的遗骸已深埋地下，但我每年清明都要去祭奠一下她老人家，表达孙儿对祖母的哀思和怀念。令人高兴的是昔日荒凉的坟地已开辟成美丽的公园，男男女女，老老小小，游人如织，热闹非凡。社会在前进，时代在变迁，祖母她老人家若在天有灵，也感到无限欣慰了。

朱贵河